她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在夜路上疾步走着。
哪怕是已经进入暑天,半夜在路上仍是有寒气入体。时间太急,她只匆匆披了件得体衣服便出了门。
天边不时劈下闷雷,空气中的粘腻令人不适,这分明是风雨欲来的表现。
街边已是闹哄哄的一片,远处的沈家大门早被强硬破开,连那平日里看起来最“铁骨铮铮”的沈家门匾,此刻也是摇摇欲坠。
门前围满官家人,个个手提白刃,面色阴沉,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是地狱来的使者。
有男人妄想从阎王刀下逃过一命的,掏出攒了一辈子的家当,爬到官兵身旁,讨好主人之势般扯拽官兵衣角。却被狠狠跺了一脚,头当即落地。
“都快些,别浪费咱家时间!回去还得复命。”领头的似丝毫不见刚才血腥,催促着手下利落办事。后歪头对着沈家众人道,“你们这些个蹄子也休要误事儿,你们这家乱臣贼子,能苟延到今日已是圣上开恩。”
人群中瞧了这人间炼狱有人哀叹,有人唾骂。有母亲忙把孩子眼睛堵上,说是看了这场景要连夜噩梦。
“想当年沈家祖祖辈辈不也是为国立功的忠臣,怎如今······”
“怎如今?呵,还不是那沈家独子沈文逸,领兵打仗,受满朝信任却降于敌军,我可听说”讲话的人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在前线杀了不少我国将士!那场面,啧啧啧!”
旁边有人继续附和:“据说是血流成河,足足四百士兵!”
“丧心病狂。”
听众中不少倒吸冷气的,偶有几声质疑也很快被压下去,大多是跟着一起低骂,从沈文逸骂到沈家再到整个沈氏。百年世家又如何,真到了这种场面,还不是人人唾骂。
最后的结论是:沈家上下上梁不正下梁歪,早有阴谋,人面兽心。
人群对面的沈家,无论主仆,皆是妇孺哀啼,看着自家男人被带走,一遍遍地哀求。不知是谁家的娃娃啼哭不停,此时也无人理会。
“轰——”
随着一声响雷劈下,大雨倾盆而下,雨来得又急又快,行动方便的人皆跑去躲雨。
雨势迅猛,外面声音越大越显得这殿内寂静异常,裴璇清压下心里的着急,再次开口道:“沈文逸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你不是知道了?”早预料到她来问,陈衡随意摆摆手,将袖口收了收,他先前没时间也没什么机会练字,如今闲下来了,这闲情逸致的事他却怎么也做不习惯。“就和你收到的消息一样。”
裴璇清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布条,那布条分明写着鲜红的四个字:
“万箭穿心”
“陈衡——”裴璇清再度开口前被陈衡拦住。
“你说,这皇位到底代表什么?”男人站在龙椅旁俯视着裴璇清,自始至终不曾坐下,随后,又像是自问自答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能坐上来。”
“可等我站到这里,又发现似乎根本没人在乎这里站着的是谁,无论是谁站在这里,他们都会喊陛下万岁。”
一刻钟前,裴璇清收到了亲信传来的消息,拿到了布条。自己的父亲还在狱中,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落得如此下场,她再也坐不住,赶着夜路来和这位她亲手送上台的皇帝质问。
裴璇清再没心情听他云里雾里,直接跪下,“陈衡,沈文逸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也知道他从未害过你!所以请您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救?如何救,裴璇清,这世道不太平,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你忘了吗?”
忘了?忘了什么?裴璇清顿时头昏脑胀,但确实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我告诉你,沈文逸已经是无力回天,他的尸首也不可能归乡!你不如想想眼前的,譬如——你父亲”说完,陈衡喊了人端上来两个精致的小盒子。
这是陈衡惯爱的把戏,用繁华的外壳包裹丑陋。
裴璇清看着放在她眼前的两个金盒子,不敢掀开布查看。因是阴雨天,混着空气中的湿润,味道极其大,那侍从刚端着盒子进殿内她就闻到了一股血肉腐烂的臭味。
父亲这些天一直以“贪污”的罪名被关在狱中,这莫须有的罪名,按照父亲那刚正的脊梁骨自然不会认罪。一刻不认罪,就受一刻钟的苦。
算来,父亲已经进去三日,牢狱那是什么地方,绝不会让你进去享受。
不敢再细想,“陈——”裴璇清自觉失语,“陛下,求您看在往日,放过臣父!”
她跪在地上,头低低地磕着头,印象中,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不知何时陈衡走到身前,将其中一个盒子展示在她眼前。
血淋淋的四根手指。
大脑“嗡”地一下,裴璇清看清后瘫坐在地上,虽说刚刚在脑海中预想过是何场景,可当真的看到,尤其再想到这手指来自与谁。她几乎要昏厥。
昏迷前,她隐隐约约地听着,“不如你喝下这毒药,你喝了,我就放你父亲一命,怎样?”
被灌下药后,她的视线不再清明,最后一眼,停留在血淋淋的手指上。
昏昏沉沉地似乎听到有人在含她名字,可她太累了,不想起来。
这是死了吗?
她不知道,她像冤魂一样飘荡着,似乎看见了沈家满门被抄斩,男子皆被斩头,女子妇孺都被卖到了地窑。
听着沈文逸被议论成叛国贼,她想辩解,不是的,沈文逸是带兵上阵,可军中出了叛徒,首战导致他腹背受敌,后和部下苦苦支撑,等来的不是援军,却是送他下地狱的恶人。
可她不能,她说不出话,只能看着惨象变成事实,成为所有人的噩梦。
视线再一转,似乎来到战场上。
她四处望着,却找不到她想看到的身影,将士们个个身受重伤,血从身体的不同地方流出来,却怎么也止不住。有人的胳膊已经血肉模糊,她似是看见了白骨。
裴璇清此时没有任何力量,可她还是想扶起每个摔倒的人。
号角吹响,新一轮战事开战。
一列队伍的将领冲在前头,左肩与右腿小腿处有明显的刀伤,再加上天气燥热,血肉似乎有腐烂的迹象。
□□的马和他的主人一样英勇神武,铁骑踏过无数人,只给他带来轻微擦伤。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相熟的挚友是如何骁勇善战,这样的另一面她从不曾见过。
毕竟她只记得沈文逸从前每次随父上战场,回来都会给她带一小簇野花,她不解,对方只说“生命诚可贵”。
只记得当初两人对峙,她只觉所有人都不理解自己,对方只答“前路凶险,只你一人,万要小心”。
好久好久之前,父亲,又或是其他许多人都曾劝阻,但当时她一意孤行,偏偏认定只有自己是对的。
只以为自己才是看破天意的那个人。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远处的沈文逸似乎是看见了她,骑着马朝她而来,正如当初年少时。
突然,一直箭稳稳地射中了马的前蹄,随后,从四面八方来的两只,三十支,百支箭射向沈文逸。
马应声倒地,沈文逸也滚落在地,他腿上上的伤太重了,完全站不起来,
裴璇清拼尽全力朝他奔去,可又似乎一直停留在原地,只能看着沈文逸一步一步爬到满脸泪珠的她眼前,一字一句道:
“裴璇清,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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