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回

晨起醒过神,赵诚璋穿着短打,先出门在小院里打了套拳。浑热冒着汗,她用冷水擦过了,才去用了早饭。

府里向来朝着军中靠拢,早上吃食很简单,一碗豆浆,一张才烙出的大饼,多的是半碗炖肉。赵诚璋三两下填过肚子,在思贞的唠叨下换了身长裙,只是头发还是不习惯繁琐的打扮,用网巾拢着,在家里倒是自在。

然而才消停了半日,太子先来了。

数年不见,太子对她本就是惦念的。他是带了一堆东西来的郡主府,身上也是寻常衣衫。

“父皇叮嘱了,不准我们搅扰你休息。但我这么来,他也不会说我了。”太子满面笑意,道:“我在南边的动静,你都晓得吧?怎样?跟你比不上,但也不算差?”

“太子督军知人善任,和薛将军通力配合,军报我亦瞧过,甚妙。”赵诚璋说了些车轱辘话,太子果然很不满,用指节敲着桌子,道:“真要与我生分了?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着弯说——还不全靠扬威将军薛远?凭你赵老二,怕是一舟一板子也下不来江吧?”

赵诚璋板着个脸不说话,两人对望许久,一起笑了。

“三郎他们都想来看你,但被我拦下了。在外数年,你是执掌大军的靖东将军,又赶路这么久,一定劳累。我要他们五日内不准登门,这几日父皇也不会召见你。诚璋,在家安心休息。”赵业说完,长出口气,指着放在一旁的盒子,又道:“你最爱吃的定胜糕,文君让我给你带的。加了枣,提气补血,莫贪嘴吃多了上火。”

“多谢文君了。”赵诚璋晓得定是柴文君亲手所制,笑着打开,正要吃,太子站起身来。

“四郎的婚事,就在二十日后。他自个儿求来的,那永嘉长公主是个佳人,只可惜……”太子摇摇头,不再说这些,道:“我在江北督军,直到回了京都,才琢磨出来一二。诚璋,你比我有天赋,如今南渡,难道真打不成么?”

“时机。”赵诚璋参不透永嘉和亲中的玄机,但旁的却洞若观火,她将昨日与皇帝的话说将出来,夸道:“今次水战,是楚桓帝先行开战,大齐被步步紧逼,不得已反抗。你在建邺秋毫无犯,为我大齐的军容军纪打了个好样子,于咱们今后的情势有利。江北水师虽勇武,但渡江之后,靠的还是骑兵步足。江南水乡河湖众多,兼有小流密布,于骑兵穿插攻打,并不是有利地形。大齐两边作战,即便张督粮绞尽脑汁,再打下去也不好。”

“是以此刻休战,既彰显我大齐胸怀,亦是将精锐聚集平州,也是练兵之后养精蓄锐,再图南下。”太子一点即透,笑道:“何况楚皇无道,将来我大齐再行举兵南下,便是顺应天时了。”

解了这里头的疑惑,另一则也想得明白,只是不能宣之于口。太子欣然起身,道:“东宫还有事儿,我走了,不用送。”

说不用送,赵诚璋还是送他出了门,目送登车,才回过身。她取了定胜糕,去小院探望郁离。

恰是一阵风过,吹皱水面,悬浮的鱼儿钻入莲叶下,只留着水波一圈圈荡出去。

郁离趴在池边,用掌心捞着水,发黄的长发只是在脑后用发带扎着,随着主人的移动,晃晃悠悠。

守在廊下的侍女瞧见了进门的赵诚璋,又见她摆手,便沉默行了礼。

赵诚璋缓步走过去,瞧了许久,才道:“好玩么?”

郁离吃了一惊,慌慌张张站起来,道:“郡主……”

“你怎么这么怕我?”赵诚璋随口问着,却不打算等来回答,她转过身对那个侍女嘱咐道:“这么热的天,她下次再趴着,时间久了,还是提醒她进屋避着,记下了么?”

“是。”

郁离欲要解释,赵诚璋已踏入房中,她连忙跟了上去,道:“我下次记着了。”

“贪玩也无妨,但你身子未好,还是要仔细着,不要把前头的功夫都白费了。”赵诚璋放下食盒,打开了拿出碟子来,道:“定胜糕,你尝尝看。”

柴文君的手艺极好,从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赵诚璋没少吃。既加了枣,对郁离定有些好处。

赵诚璋不曾提及来处,郁离便以为是府中做的。她依言坐下,取了一块抿入口中,一股香甜弥漫,却不腻嘴。

赵诚璋瞧她的眼神明亮,便知道是喜欢的。她转头对侍女吩咐道:“传饭吧,就在这里吃。”

“郡主有什么想吃的?奴好去厨房传话。”

“随她吧。”赵诚璋略一沉吟,道:“唤思贞过来,你们且出去。”

“这几日得闲,过些日子,往来人情,就脱不开身了。”赵诚璋忖了忖,道:“你可知天家亲贵?”

从前郁离大字都不识得,只晓得长安城里坐皇帝,旁的一概不知。但一路上思退废了多少唇舌,她又用心记着,便复述了一些,仍旧脸颊涨红,很是羞愧。

“不错,能记下这许多,记性算好的。这几日得闲,但过些日子,这些人你总要见着的。他们不会为难你,但你也不必因着天家血脉而心生畏惧。”赵诚璋顿了顿,笑道:“六娘穆阳公主,和你同年。她的性子最是好的,义母从前总疼她多一些。”

“郡主也喜欢她?”郁离问者无心。

赵诚璋神色如常,道:“她那样的性情,谁会不喜欢呢?”

吃了半块定胜糕,赵诚璋才往下说着:“义父义母虽也杀伐决断,但对几个孩子关爱有加,便是从战场上救了我,也是一视同仁。是以如今皇室,倒是不似史书中的那些皇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难得的少有算计彼此和睦,不曾有离心离德的龌龊。弘康四载,义母过世了,义父伤怀至今,再不肯立中宫。只是从前义母仁德,后宫妃嫔相处之中,也是相谐的,更无了争夺中宫之事。如今,武贵妃为主,处置后宫诸事,如遇不决,或寻梅妃,也是平稳的。”

“这些事,你记不清楚的,问我或者思贞,都无妨。总之见了面,不失礼数也就对了。”赵诚璋自斟了一碗茶,润着干涸的喉咙,又道:“兴献郡王是烈祖次子一脉,楚王是义父的三哥,身子骨弱,平日不怎么出来,但既是帮着谋划康王的婚礼,那日一定会来的。”

郁离得她不断宽慰,但默默记着那些话,还是生出股自嘲。待她养好了伤,难道还能赖在郡主府?离开之后,自己仍是普通的百姓,要为生计奔波。记着这些,又有什么用?

赵诚璋长于宫闱,若连她这点小心思都勘不破,皇帝怎么放心她领靖东将军衔征战鲜奴?她道:“若不是义父义母,我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即便是侥幸不死,嫁了人养家养儿女,谁又说得分明?既然叫我有了这样的机缘,绝不可妄自菲薄。”话毕又想到妄自菲薄只怕郁离听不懂,又引经据典解释了一通。

“于你,你能在那般时候挺身而出护着那几个小的,是极大的勇气和毅力。你被华墨他们救了出来,连他们这些粗汉都佩服你,你不该生出自卑自怜的心。我将你带回长安,是为你将来打算。平州战事不止,我实顾不得你许多。带你回来,一来能给你好生将养,二来在这里,你能学本事。”

“你以为我会在长安待多久?鲜奴未平尽,两州民务繁重,康王大婚之后,最多十日便是我离京之时。”

郁离忙道:“康王什么时候大婚?”

赵诚璋语调如常:“二十日后。”

郁离大急:“那不就剩一月了?”

“或许还要更早,得看过些日子义父的旨意。”赵诚璋望着她,道:“我的话,你如今只是听懂了一些。”

“我……”郁离低下了头,面对赵诚璋,她总是感激又畏惧的。

“来日方长。”赵诚璋不再说什么,起身也去池边看了会儿鱼,便等来了思贞。

两人就在院子里说起了话。

“永嘉是个什么品性?”赵诚璋负手而立,背对着思贞,轻声问。

“自入京以来,住在嘉鸿宫,鲜少出门,和盛阳长公主偶尔往来,但在京都贵女中,名声很好。皇上宣召过几次,大多是夸赞,相处也算和睦。”思贞低声答了,想起了什么,又道:“永嘉长公主生来甚美,才叫康王一见倾心,去求了皇上这门亲事。皇上本意,似乎并不是想指给宗亲,而是寻朝中重臣之子。”

“原是如此。”今日太子的话没有说透,但赵诚璋却听出的旁的意思来。念及南楚朝中曾为立储起过的风波,赵诚璋不由在心中暗笑——皇帝这个老狐狸,江北水师这一仗,其中有一个目的,就是冲着永嘉长公主去的。南楚皇室有名望者,在楚桓帝中兴后,唯有永嘉一人。无论杀了还是来大齐和亲,是断其名脉的狠招啊。

想通了这一节,赵诚璋与太子的猜测才算统一。她又道:“我记着太子在江北,很是病了一场。今日见他,除了清减一些,倒也如常。”看似无问,实则意在赵业之体。

思贞道:“只是比从前虚了些许,并无大碍。”

赵诚璋默默松了口气,道:“我虽还领着春柳营都统,但今次离京定是要辞去的,东宫的防卫想必会一直思梧肩头担着。这几日都未见她,等忙完了,让来回禀。东宫戍卫,绝不可疏忽。”

“郡主宽心,思梧恪尽职守,只要不是休沐,从不回来。她出身丹领,任此职是皇上钦点的,郡主可安心。”思贞道:“去岁经檀担任丹领统领,是继郡主之后,第二个女子的正三品武将。皇上看重她,咱们也都为她高兴。”

赵诚璋微微颔首,经檀是那年女科中的佼佼者,熬了这些年,皇帝终于重用了,或许有别的成算。她又问了些许朝中之事,一切如常,方松了口气。

耽误了这么久,留在房中的人也没动静,晚膳却送了来。

赵诚璋转过身,与思贞低语:“长安事毕,我必奉诏返回平州,她我就留下了。识字、书画,凭她想学什么,用我的名帖延请名师便是。”

“是。”思贞一念之间,根本不敢显露丝毫,只管低头答应。

“这五日除却六娘,旁人不敢登门。若她来了,直接请来见我。我带回的东西,有一包紫貂皮毛,待她来了,给她。”赵诚璋交待了几句,方抬脚去用膳。

为着郁离的身子,送来的饭食都是清淡又好克化的。刮出的鱼蓉煨进熬的浓稠的白米粥中,已经盛出了些许时间,恰好入口。

赵诚璋撩开衣裙坐下,道:“吃饭之际,莫要动念,否则伤了脾胃,于你没什么好处。”

一道清拌豆腐丝,一道卤肝片,又有赵诚璋喜好的酥饼,偶尔清淡饮食,于她别有滋味。而如此细腻,郁离更是愈发诚惶诚恐。

赵诚璋不曾说破,坦然用罢,道:“小院里若憋屈了,便叫她们带你在府中走走。平州历经战乱,东北的户籍黄册早就乱了。我会与你办妥,届时有此为凭,才好出门,在京都里行走。”

大齐户籍之严,自当今皇上起,分皇室宗亲、官籍、民籍、军籍、商籍、工籍、贱籍等。官、民、军、商、工相互可换,若入贱籍,便难了。其中长安户籍,因是天子脚下,更为严苛。

赵诚璋身为领军出征的将军,按律不得插手朝中事务,自然也包括民务。她此刻不曾多言,站起身道:“过会儿用了药,早生洗漱歇下。”

这里说不是南下最好的机会,一是文里说明的,南方地形原因,不好打,不愿意白白折损兵力;二是楚桓帝除了这一战还是个英明的帝王,南楚民心仍在,需要现在的楚皇项茂醉生梦死耗民心;三是文人心还偏南楚,永嘉是其中的定心丸;四是南楚二十万禁军的战斗力并不低,万一哀兵必胜,皇帝可不想当苻坚。

前期,齐国皇室就是赵诚璋所说的,亲人互相都是真心,几个弟弟没有一个对太子的地位有疑问,盛阳长公主贤妻良母人物,小六穆阳公主作为最小的妹妹,被宫中各种宠溺呵护着长大,就算是没有血缘的赵诚璋,也有一个温暖和睦的童年。

这里,赵诚璋在给郁离铺路了。跟着在平州,不是好地方,不如京都安稳,好好养身体,从零念书,懂得道理,将来郁离想做什么,就都有底气。(微微动心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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