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中秋佳节的这场相聚,犹如宿命。
禇良从小院离开,打发了等候的车夫,孤身走在热闹的京都中。街巷充斥着喧哗,有放下生计行走其间取乐的俗世人,也有为一两银心甘劳碌乐在其中的。
待火树银花腾空,禇良目送烟花开遍穹顶,想起不久前,她在三人的注视下,终究没有忍住,许下承诺:“我要帮殿下,将来为殿下助力,兴女学、盛女科。”
清风中带着桂花香,禇良走至宫禁不远处,那一杯酒的酒力也散了。她在一棵树下站着,等待九闾宫的角门打开。她不知角门会不会开启,走出来的,可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月色圆融,如圆满的盆,上中天。广寒宫中的仙子,此刻或许也在月桂下饮酒,遥看人间。
悠扬的钟声自九闾宫深处响起,京都各处铜钟接应着,远远飘出长安。
角门中先走出的,是赵王一行。赵昌趴在父亲的背后,已经沉睡。刘雅略后一些,防备孩子跌落。他们很快上了王府的马车,从阔道驶入人的溪流。
康王与永嘉并肩走出来,是康王扶着永嘉登车,再上去陪伴妻子。
再过片刻,梁王小跑两步,不等苏逸出来,就跨上马车。苏逸却与赵诚璋不断说着话,直到赵诚璋牵着郁离的手上车,苏逸才恋恋不舍地骑马追上梁王缓行的车驾。
角门处没了动静,禇良低下头,想着自己走回去,能去买一张街角的烧饼。
宫门合起,穆阳提着裙角,清沐清潮随后,一起走出九闾宫。公主府的马车过来,护卫也紧随其后。茫茫的夜色中,穆阳却一眼看到了禇良,她道:“吃酒多了,有些头疼,我和禇良走回去散散心,你们……不必这么大动静跟着了。”
她从马车上取了灯,自顾自走过去,来到树下,道:“你一个人?你的车呢?”
“这样好的月光,在车中什么也看不到。”禇良心中大定,从穆阳的手中接过灯,遥遥望见马车已经离开,护卫和清沐正走过来,便道:“方才臣想着,若等不来殿下,回家的路上买一张街角的烧饼。殿下宴席上可吃饱了?要不要吃街角的烧饼?”
“不晓得这会儿还开着没,去看看。”穆阳含笑先迈开脚步,道:“你们几个喝酒了?”
“喝了,她们都醉了。”禇良跟着身前佳人的步伐,眷恋此刻同行,私心里盼着这条路长一些,能多走一些。
“你呢?喝了几杯?”穆阳今日着了裙,腰间束着,显得纤细极了。
禇良挪开眼,道:“只一杯。她们知道我的酒量浅,碰了一杯后,只给我喝茶了。”
“哈?”穆阳莞尔,侧着脸道:“今后有机会,我得认识认识。那个云熙,在含凉殿里可是整日与林清光较着劲,连父皇听了都觉着有趣。那日她拦住我为你求个机会,可真有点勇诀的意思。”
“云熙是这般性子。”禇良念及三人的期盼,便讲了出来,道:“很难去想,去年我们才到京都,住进一间宿舍的时候,谁也不知今日仍得一桌畅饮。她们都有了自己想要的前路,殿下,我很高兴。即便今日我不在京都,知晓她们这样,也……”
“你总盼着旁人都好好的。”穆阳没有回头,在人流中拉住禇良的手腕,道:“那你呢?”
禇良换手提着灯,为她遮挡,道:“殿下,臣想藏一藏,今后再说。”
街角的烧饼店还剩最后一张,禇良劳烦切开了,回身与穆阳笑道:“是殿下喜欢的椒麻烧饼。”
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公主府前的那条街,两人并肩边吃边行,再从西角门回家。
一时幽静,穆阳低声道:“大姐姐一家留宿宫中了,父皇没有留下我们的意思。诚璋姐姐还是没给几个好脸,这下连五哥哥都想着,我把她得罪惨了。”
“殿下信得过郡主,臣也信她。”禇良嗅到浓郁的香气,道:“家里的桂花都开了。”
“也到盛放的时节。”穆阳便往连桥走,果然桂花香愈浓,却不腻人。
这时候禇良便提灯走在前头,两人一齐上桥,穆阳道:“真不能告诉我么?”
禇良道:“臣只是觉得,说再多不如脚踏实地慢慢来。待臣做得到,再说与殿下,可好?”
恰好行至水榭,穆阳停下脚步,撑在栏杆上。月光柔柔,将整座湖面映出玉一般的粼粼。她轻声道:“那要多久?”
禇良站在她的身后,难以抑制地用目光表露着钦慕,她压抑着喉间的颤抖,道:“臣就在殿下的府上,一年亦或十年,总有一日能做到。”
穆阳有些猜到了,心颤不已,只将栏杆握紧,半晌后才悠悠叹着:“好,一言为定。”
日晷回转,日头升起,赵诚璋睁开眼,想起这里是京都的郡主府,而不是平州的行辕。
她放任自己空了几息,起身洗漱。无论在何处,军中的作风都差不多,没有人进来侍奉,赵诚璋从衣架上取了昨夜放好的衣衫,很快更衣束发,玉钗镶金,显露几分贵气。
打开内里的门,思贞已经等在这里。她边喝凉水边道:“我不在,你们也自己松一松。”
“是。”思贞答应着。
“思梧呢?”赵诚璋放下水杯活动着筋骨。
“递了信,说是不过来了。”
赵诚璋点点头,就这般和思贞往滴翠轩去。中途,思贞忍耐不住,道:“郡主为什么不让郁离搬过来?”
赵诚璋讶然,道:“她自个儿住得好好的,搬过来干什么?”
“郡主与她……既是两情相悦,搬到一起住不是更显得亲密么?”思贞的话拧拧巴巴,却也说得清楚。
赵诚璋摇摇头,道:“虽是两情相悦,可她才……十九岁!你们几个,嘴里积点德吧。”
来到滴翠轩,丫鬟们正在摆早膳。近来只要得闲,赵诚璋都是在这边吃的,她的那份自然也在。
临窗坐定,赵诚璋喝着水等。片刻后郁离揉着眼从卧室过来,见到她又是羞又是欢喜,等坐下了,脸颊还是红的。
“吃。”赵诚璋把蛋羹推过去,将油酥的烧饼掰成块,泡进温热的豆浆,用勺子舀着吃。
蛋羹点了醋和麻油,散发着香气。郁离缓缓吃着,秉持食不言,也足够细嚼慢咽。
一时两人同时放下碗,赵诚璋笑意盈满眼,摆摆手示意撤下,起身示意郁离跟上,一起去了侧边的小书房。
分明手也牵过,唇也吻过,郁离还是很守规矩,等赵诚璋坐在主位,正要站在她身后。
抬起的手臂恰到好处停在革带处,赵诚璋仰着头,拉着她的手腕,道:“过会儿与我进宫,见见义父。”
郁离先是羞涩,听明白是要见皇帝,茫然之后又恐惧起来,张口想要拒绝,可她从来都没真的拒绝过赵诚璋。
“从前义父答应我,我的婚事自己做主,但他还是想见见你。”赵诚璋心中疼惜,便起身与她面对站着,握住垂在腿侧的小手,温声道:“你若实在不想,便在家里等我。我尽快回来,和你一起过节。”
郁离抬起头,雾蒙蒙的眼底,腾出不知名的火来,她问:“皇上知道了么?”
“嗯,那日问起来,你已经答应过我,我便没隐瞒什么。”赵诚璋笔直的腰背自然曲下来,额间抵过去,闭上眼笑,道:“你怕他?因为是皇上?”
“不怕。”郁离眼底的火苗渐渐炽热,这样的赵诚璋,只有她见过。
“见过义父,我还想带你去思楼,给阿娘上柱香。”赵诚璋手心里的小手挣了挣,环住了她的脖子。
赵诚璋心领神会,扶住郁离柔软的腰肢,薄唇接住了她大胆的探寻。
小姑娘还只会用唇瓣磨蹭,借以纾解心里麻麻痒痒的胀。她在用本能,一点点试探摸索,触碰心上人的点点滴滴。
吻松了,人也懈了力,被揽入怀中,一起坐下。
赵诚璋商量着问:“能陪我去一趟么?”
“嗯。”郁离不敢睁眼,答应得干脆。
耳听赵诚璋耐不住的笑意,她偷偷瞥过去,心上人眉间好似春风,眼落在不知处,满满当当的。
这一日,果然昭阳郡主是最早入宫的,身边只带了一人,在柏简的带领下一路前往宣政殿。
晨起的皇帝也只是寻常宽袍,半白着须发,喝着温水,从探寻至宽慰,并没为难什么。
“她粗惯了,这次带了你来,可见心定下来。你照顾她,也莫忘了自己是个小姑娘。”皇帝虽然高高坐着,语调却没甚严肃,也明白赵诚璋的心意,不过多说什么,道:“去思楼上柱香。”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迎着升起的朝阳。皇帝忽而心口发酸,掩饰过去了,才道:“柏简,把当年阿清给诚璋留的,取出来。待她俩从思楼出来,便给她。”
中秋的早晨,思楼迎来的第一对祭拜的人。赵诚璋拉着郁离的手,一步步上二楼,再一起上了香火,并肩跪在蒲团上。
她又一次紧张起来,清了清喉咙,道:“阿娘,这是郁离,是女儿心悦的人。你也叫阿娘。”
郁离怔了怔,画像中的女人恬静温柔,是齐国的皇后,她也能叫阿娘么?
“叫吧,阿娘可不是拘泥礼数的人。”赵诚璋笑了笑,伸手抚着郁离的手,道:“她能听得到,也会喜欢你。”
郁离不再迟疑,恭恭敬敬磕头,道:“阿娘好。我……我会好好帮她的。”
赵诚璋低低笑了,腰背再一次松松垮垮的,她道:“阿娘,今次可别再惦记我的事了。只是你与成嗣打赌,还是你赌赢了,我果然喜欢女子。”
“如今你与成嗣团聚,替我啐他。总叫他少操心,也总是不肯听。分明比我小两个月,没大没小乱唤。”
懿仁太子死在秋日,而她隔了两个秋才能回来。赵诚璋渐渐哭了,平静下来,才道:“女儿今后恐怕不好再来探望,但为了义父,一定撑得住。阿娘总说,我和六妹妹没了亲娘,最孤苦无依,如今我也大了,没护住成嗣,拼了命也会护住义父、郁离,还有你丢不下的六妹妹。”
“阿娘,如若能投胎,你就尽管去吧。这个世上有好有坏,你那么喜欢热闹,早些去才好。”
她一句句低声念着,只有在这思楼,她才是褪去所有身份,是王清爱护呵护的女儿。
郁离跪坐一旁,默默流泪,直到鼓足勇气,上前搂住了人。
王清赌赵诚璋喜欢小姑娘,雷达真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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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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