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回

这个中秋夜,有团聚的圆满,亦有人在身边却不能流露言语的酸楚。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写下这句词的东坡,不也是不得与兄弟团聚的孤单人么?

到了上衙的时日,皇帝宣召张存中入宫。

翁婿本就熟稔,张存中全了礼节,才安然坐下,道:“皇上终于召臣了。”

“督粮辛苦,你在任上一干这么些年,两边都不耽误,其中辛苦艰难,朕心里都明了。回京都这些日子,朕考虑了几处,今日召你,便是问问你想去哪里。”皇帝端起茶盏喝着,道:“去海事司任转运使,兼巡盐御史,驻地在湖州;或者任河务总督,但却得等一等。”

张存中已经是官场老手了,低低叹道:“皇上要将河务从工部挪出去了?”

“朕是这个打算。”皇帝很欣赏他的这份敏锐。

“那臣如今不宜与河务有牵扯。”张存中躬身颔首,道:“皇上令六公主辖制工部了,当为此事。这一步棋,想来是要紧的。观六公主如今作为,倒是叫工部上下都存了轻视的心,今后更便宜行事。若臣此刻大张旗鼓,反倒打草惊蛇。臣愿赴任巡盐御史,只是请皇上确保今后任此职务的,只臣一人。”

皇帝与他所想同一,叹道:“你猜到了朕的心思。”

“风风光光赴任湖州海事司转运使,但臣既是巡盐御史,巡视各州盐务,自是本职。”张存中猜到了一二,道:“晋州刺史卫居闲不错,届时六公主由此入手,他不会和外人勾连暗中下绊子。”

“你与他同僚多时,你既举荐,朕信得过。”皇帝轻飘一句,便道:“既如此,朕择日宣旨,你做做准备,带着他们同去吧。”

“长公主是舍不得走的。”张存中低声道:“她盼着臣能留在京都,却也晓得情势不由人。父皇,臣……今次不带妻儿了,留在京都,有父皇照顾着,也好专心做事。”

“你与盛阳要商量,要看她的意思。”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怅惘道:“中秋夜留了她们,是朕的私心。但毕竟成家立业,儿女双全了,又带着永安那孩子,成贤比别家媳妇辛苦呐!存中,你知道朕为何要放着永安的生母不用,要交给了成贤抚养么?”

“请父皇明示。”张存中知道皇帝只是想一抒胸臆,便不自作聪明的张口。

“只有成贤,心中没那些计较。她把你们的四个孩子照料得很好,家里热热闹闹的,永安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才能少些怨愤,好好生活。她的生母也是苦命人,死了丈夫,何苦拘束着?即便不再成婚,总是离了宫闱能顺遂些。”皇帝既是感慨,也是提醒:“你很聪明,也很懂分辨。朕不让你与军方有牵扯,便是不让你被拉拢。你和成贤,今后才好躲过所有的风波。”

张存中脑后发紧,站起身道:“皇上,臣只忠于皇上!”

“好孩子,你不必说。”皇帝微微笑着,道:“回家去吧,和成贤好好说,她想跟你赴任,再辛苦也带着。”

“是。”张存中站起身,余光望去,皇帝低下头,拿起一本奏疏开始翻着,他不敢多看,缓缓退出来。

殿外的控鹤个个英武矫健,柏简也含笑上前,脊背一层油油的冷汗,张存中掩饰过去,也笑着道:“还得劳烦中贵人。”

中秋后事少,禇良寻了个清净的午后,前往春柳在公主府的驻地,本想请思梧教她骑马。

哪料到叶清宁亦在,上下打量着她,问道:“二十了?”

“不曾,下官生于弘康四载。”禇良与她交道打得少,仅知道她是叶清欢的妹子,年岁不大的。

“才十五啊,将来得比我高。”叶清宁咧嘴一笑,很喜欢比自己年岁小这个优点,道:“她的骑射哪有我强?我来教你!”

思梧在一旁憋着不敢笑,禇良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心里发了慌,道:“叶都尉整日价忙碌,哪好为这点小事……”

“她们做事比我强,我可算是闲下来了,教你还能找点事做。”叶清宁不肯等,说做就做,拉起禇良就往马场去。

思梧忙跟了上去,沿途遇上了清涟,低语了几句,又追过去。

叶清宁从马厩里牵出的果然是匹高头大马,然这匹马性子烈,不怎么服管。但见她将马缰绳递给禇良,道:“你上马,夹着,踩好马镫,握住缰绳,跑一跑就会了。”

禇良就算再痴愚,也觉察出不对来。她捧着缰绳,望着比她还要高的枣红马,迟疑片刻,道:“都尉,这恐怕……我在书里读过,骑马不是这样的。”

“书里读过就是真?”叶清宁面露不满,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满脑子书,真麻烦。”

思梧登时急了,几步跑过去,道:“都尉,这不妥。长史是读书人,从没骑过马,她怎好驯服这样的烈马?万一摔下来出了事,怎么给殿下交待?”

“怎会?禇良是吧?你若想学,就学这种的。这样的马会骑了,天下的好马都能用。”叶清宁回过身,略低着身体,道:“若你觉着会了温顺的马匹就行,便当我没说,让她教你。”

风外有匆忙的脚步声,禇良在这一刻陷入挣扎,又很快笑了笑,道:“请都尉指教!”

她就这样咬牙踩着马镫翻身而上,依言踩好了马镫,握紧了缰绳,就要哆哆嗦嗦勒令马跑起来。

叶清宁一把抓住的嚼子,在她的安抚下,烈马也安分下来。她就这样牵着马慢慢走着,头也不回,道:“我来牵着控制速度,你先学会寻在马背上找身体的平衡。马是行动的,不是你坐在圈椅上。别把腰挺那么直,弓起来,跟着马的步履调整。”

穆阳看到的,是禇良晃悠悠的背影。她的网巾下露出了发丝,软脚随着风动,两只脚稳稳踩着马镫,正在寻找腰身与马的平衡。

“这不是……这不是那匹烈马么?”清涟瞪着眼,不敢高呼,怕惊着了马。

穆阳颔首,道:“是那一匹。”

“别喊,是叶都尉牵着的,别惊着马。”穆阳放缓脚步上前,问思梧:“她这是……”

“长史自己上去的。”思梧将头尾低声解释了,又忍不住夸道:“她这样的读书人,胆子也忒大。”

穆阳忍着不让自己濡湿了眼眶,心里想,禇良本来就是胆子大的人,否则怎会一个人守了三年孤坟?

马场溜了一圈,禇良的心才渐渐跳了回来。她的脸色还有些白,手仍紧紧握着缰绳,但腰腹跟着发力,摸到了门槛。

叶清宁从她的呼吸里就听出了变化,抬手扶着马,道:“腿朝前或者朝后,你看你方便,下来吧。”

禇良也是见过旁人骑马的,咬咬牙双手支撑着马鞍,右脚踩牢了马镫子,左脚朝后下来,也是趔趄了下。

“不错不错,你敢上来溜一圈,不枉费我肯教你。”叶清宁满面夸赞,道:“今日便如此了,明日午后你再来。”

“好。”禇良白着一张脸,这时候才看到马场外的几人,自然也认出了穆阳。

哪知穆阳看到了,回身边走,脚下又急又快。

禇良更慌了,只是她脚下还软着,走到思梧身边都摇摇晃晃,急急追问:“殿下怎么了?”

“你去问问吧,谁知道呢,突然发了火。”思梧决定闭口不言,只当今日没来过。

禇良跌跌撞撞追上去,见穆阳上了连桥,咬牙爬上去,她的背影已经从柏林消失了。

清涟都不敢开口,穆阳进了凿金阁,反手就合上门,她只好在门外焦急踱步,盼着禇良快些到。

眼见那人是来了,清涟几步上前,扶着她轻声耳语:“殿下气得不轻,思梧告诉了殿下叶都统的话。”

禇良点头,但在门口顿了顿,抬手时候不再犹豫,尝试着推门。门开了,穆阳喝道:“滚出去!”

这还是穆阳头一次对禇良说重话,可见是真气到了。禇良硬着头皮进了门,清涟伸出手合上,招呼人都躲了开,免得听到不该听的。

穆阳看到是她,只转过身不去理,满心要让她记住,自己的命很重要。

“殿下,叶都尉牵着马,我知道自己不会有事的。”禇良放缓脚步上前,道:“叶都尉的话在理……”

“本宫是有什么事,要你不顾性命骑烈马?本宫就给你采买不来温顺良驹?叶都尉在,你就能保证自己翻得好?摔不下去?”穆阳转过身,劈头盖脸问,紧张和在意,让她失去了身为公主的仪态。

禇良没有退后,却也克制着不去拥她,道:“殿下希望臣坠下来么?”

“你!”穆阳红了眼,转过身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那一方是不知何时传世的腹痛贴碑刻,还记得穆阳与她讲的字形,又被字里行间腹泻的描述逗得说不下去。彼时轻松欢笑,穆阳一时高兴就靠着禇良,乐不可支。

脚下微动,禇良上前,捏着穆阳上身的衣角,低声道:“殿下,我不会有事的。我想陪着殿下做事,怎舍得轻易赴死?”

“什么叫‘轻易赴死’?你怎么都不准!”穆阳不肯回身,忍着眼泪,道:“你要有这样的念头,我即刻回宫,让父皇为我另选长史,放你回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臣不走。”禇良的泪自眼角落下,她很想任性,替穆阳抹去泪滴,她道:“叶都尉瞧着漫不经心,实则一直稳稳控着马,那马很怕她。臣心里有惦记的人和事,只是想多学一些傍身。殿下,别生我的气了。”

穆阳从思梧的话里就知道禇良是什么用心,但怎不怨她不惜命呢?耳听禇良软软的求情,她的眼前就晃着那个险些被马车撞到的人影。

横亘着的是时局,穆阳还在蛰伏中,却也知道今后自己会是搅乱局势的人,她的软肋不能平白露出,今日已是没把持住了。

“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禇良侧着脸,瞳孔似琥珀,璀璨含情。

禇良望着她的眸子点头,道:“殿下也是。”

两人各自低下头,半晌后,穆阳塞过张锦帕,道:“擦擦脸,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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