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清明陆仲玉回府时,建议仕渊与君实去参加今年的秋试。若拿到解状,便赏银百两,顺便说媒提亲。若拿不到,便权当牛刀小试,三年后再战。
君实对秋闱跃跃欲试,可仕渊毫无斗志,既不想要“黄金屋”,也不想要“颜如玉”,一时搪塞了这事。
四月初二清早,二人照例结伴去书院。
观琼书院是私学,在蕃釐观西南侧占了个小院,东接三清殿银杏步道,北临弥罗宝阁。那日恰逢天祺节,南方七宿星君的下凡日。仕渊趴在书案上,闻着蕃釐观的香火,恹恹欲睡。
徐山长年过六十,说话沙哑沉缓,一边念着书文,一边走到后方扫了一眼,见仕渊正襟危坐,双目紧闭,鼾声如丝。
君实坐在仕渊身后,偷偷伸脚顶了下他后腰,没成想令他‘咚’地一头栽向了书案,引得全学堂人侧目。
山长也惊得一觳觫,见仕渊好歹是醒了,喃喃道:“少年不知愁滋味……”
仕渊尚还在迷糊中,便顺嘴一接:“老,老来提灯探春闺!”
“原来做的是春梦啊!”同窗一阵哄笑。
这下他总算清醒了,自知有含沙射影之嫌,赶忙给山长赔了个礼。
徐山长气得脸色铁青,四处找着戒尺,到手后却又长叹一声放下,指着仕渊抖了好一阵:“实在有辱斯文!你,你给我举着戒尺站到后面去,好好清醒清醒!”
“山长息怒。”君实起立道,“少爷失仪全因学生昨晚逼其读书至深夜。错在学生,忘了凡事有度,过犹不及。请让学生代为受罚!”
徐山长拍了拍君实肩膀,对仕渊道:“今日你不知勤勉,他日需为生民立命而奔波时,能指望得上你么?堂堂尚书家公子,却不如一个伴读知书达礼,我奈你何如?待到秋闱后,你好自为之吧!”
所谓伴读,其实就是个识字的男丫鬟。平时镇纸研墨,端茶倒水,甚至有的还负责暖床捂被,断袖分桃。
但陆君实这个伴读,连书袋都不替少爷背。少爷若是读书怠慢,他便引经据典地敲打,严重了还会闭门绝食,逼得少爷只能服软。
杏苑及第书架上的诨话集被换成了《勉斋集》,风月录被换成了《近思录》,酒盏关扑也被换成了各种精义说解。仕渊从不计较,只当自己多了个可以玩闹的教书先生。
虽未将君实视为家仆,但眼下被拿来与伴读作比较,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悦。
“人家皇城根儿来的名门之后,戒尺可打不得!”
四周充斥着同窗的嗤鼻与讥笑,仿佛仕渊生来便欠了他们什么一般。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位,个个缩着头不敢替他言语几声。
又有人呛声道:“滚回你的临安城睡大觉去!”
本打算乖乖认罚的仕渊闻言,当即一拍桌子,忿忿道:“那秋闱也不缺我一人,谁爱去谁去!一群等着混公家饭的,装什么高风亮节!这破学堂还能出个改国运的宰相不成?”
说罢,他夺门而出,全然不管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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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殿前香火氤氲,仕渊与背后朗朗书声渐行渐远。
湖池边,一阵风拂过,吹落了无数花瓣在水中,引得一池锦鲤争相扑食。
池鱼个个大肚长须,突目垂腮。仕渊越看越觉得像极了那帮同窗,以及围着父亲的官吏——明明抬头便是青天白日,却非要窝在一方池中,抢破头就为了那点吃食!
不远处便是欧阳修任扬州知府时修筑的无双亭,坐落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之上。太湖石瘦、皱、漏、透,一道石阶盘旋至亭内。
而此刻,那亭内有一抹月白色身影,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正愁没人说个话,可呼哧呼哧爬上了假山,那人影早已不在。
道观风水宝地,大白天的难道闹鬼了不成?
他揉了揉眼睛,权当自己白日做梦。
在无双亭内俯瞰,才知墙外并无美景。目之所及尽是青砖巷、灰瓦房,毫无生气。唯有亭下那历经几百年沧桑的琼花树,虽瘿瘤丛生垂垂老矣,却拼了命地生出一树繁花。
仕渊却越看越气——气自己堂堂少爷却被伴读煞了风头,气这世道非教人吃书饮墨才能过活,气这山河无限风光,而自己只能同这棵琼花一般困于樊笼、无人问津。
“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他喃喃着、憋屈着,不知不觉闲逛到了东关街。
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常卖挑着担子四处吆喝,篮筐棉盖下是冒着热气的肉馒头。菜贩的摊子上堆着百般时令,白的是春笋、青的是梅子、紫的是椿芽。陆陈行新到的胡麻被搬进了隔壁油店,油工“砰、砰”地击打木楔,麻油浓香扑鼻,甚至盖过了对面广陵春的胭脂香粉。
这番活色生香,可把仕渊馋得够呛。
他盘算着下午去涌春楼听几首小曲儿、点几个小酒小菜。这样纵使晚上被家法,今日过得也不算太糟。
可惜荷包与书袋一齐落在了书院内。而他既无颜面回书院,更没胆量回陆园。
仕渊大伯为陆氏大当家,经营着半个东关街的茶粮布药,三叔乃沧望堂堂主,运河两岸皆是帮会兄弟。前者精打细算,拿捏着他的钱袋,后者以武服人,掌控着他的去向。
这偌大的陆园,唯一能纵着他的长辈,只剩四叔陆季堂了。
陆季堂乃庶出,又尚未婚娶,故而在府里说话没什么分量。好在他不图功名利禄,只一心钻研古董书画,如今开了一家古玩店曰“坤珑阁”,平日里接点木版画生意。
坤珑阁是个二层小楼,就在前方弥陀巷深处,仕渊想都没想便直奔而去。
此刻谭掌柜正摊着副山水画,给一位客人‘讲门道’。后院里,四叔依旧雕着木板,走近一瞧,原来是话本《碾玉观音》里秀秀的鬼魂与崔宁相逢那一幕。
“换作是我,若是知道以后要同佳人去地府做鬼夫妻,宁愿不谈儿女私情,卖了那玉观音游山玩水去!”仕渊打趣道。
陆季堂拿刻刀柄捅了他一下,继续干活。
“哎呦好痛!”仕渊惺惺作态,“这下可好,你得借我几两银子去买金创药!”
见四叔不理睬,他倒也识趣:“你忙你的,我时间多,等得起。”
跟谭掌柜打声招呼后,他径直上了二楼。
若说坤珑阁一楼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买卖,那这二楼就是‘结善缘’的大生意。贵重如魏晋佛像、隋唐珠宝;精奇如吐蕃僧的人骨念珠、大理国的贝叶经文。
他早就将四叔的收藏看了个遍,然而今日算是来巧了。
二楼桌上摞着好几个匣子,旁边放着笔册。一般新来的物件要在外间录册后才能进里间收藏,而册子摊开的那一页空空如也,并未记录匣子中所藏何物。
仕渊好奇得紧,便验起了宝。
最大的匣子装着把曲背长刀,而最精美的匣子所藏之物,却让他匪夷所思——一条锈迹斑斑的大铁链子!
这铁索周身漆黑,似一条长蛇盘在匣内,看不出长短。链子约二指粗,同锁囚犯的链子没什么分别,细看之下有些环节还套错了,也不知是哪个醉鬼工匠拧的。
唯一有趣的是,这铁索两端各有一个刻着篆书的手柄。仕渊对金石雕刻无甚研究,不知所刻何字,只知其中一个柄中空,刻有波浪纹饰,另一个柄实心,刻着几朵桃花。
这时,楼下传来了谭掌柜的声音:“少爷在楼上呢。”
他下意识地要躲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光明正大,为何要躲藏?
况且这个时刻能找上自己的也没别人了。
来人上了楼,果然是君实。他一见仕渊便开门见山道:“我来带你回去听学。”
“这闷葫芦,鼻子还挺灵……”
“扬州是处销金地,你临走时没拿荷包书袋,除了来叨扰四爷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君实叹了口气,“趁天色还早,赶快回去同徐山长认错,顺便取回书袋。”
仕渊满脸不愿意,嗔道:“成日就知道逼我读书,也不问问小爷我是不是还饿着肚子呢!”
“我让斋长给你留了饭菜,回书院吃便是。”
见君实不吃这一套,仕渊转了转眼珠,心中涌出个坏点子。
这小子月俸六十贯——小小年纪,比那讲学先生还多十贯!而君实平日节俭得紧,从不出去玩乐,手头定是宽裕。
何不将他骗到涌春楼灌醉?一来好结账,二来好让这小神童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省得他老在人前卖乖。
于是仕渊故作可怜道:“斋堂那些饭菜咱都吃两年了,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淮扬鱼米之乡,岂能辜负?既然你来了,咱一同去涌春楼吃点好的!”
“那等奢靡纵欲之地我才不去,想吃好的晚上回家吃。”君实不为所动,指向窗外,“我今日若是请不动你,便到沧望堂看看你三叔在不在,让他来请你。”
“今日丢人丢大了,我得缓两日再回去!三叔来了也没用,还能绑我回去?”仕渊倚在桌上,别过头去,成心想让君实拿他没办法,允了自己。
君实见他这般混不吝,劝道:“业精于勤,荒于嬉。秦穆公尚且素服向臣民请罪,徐山长平日带你不薄,向他认个错有何难?”
说罢,他拽起仕渊手臂便往楼梯口去。
仕渊将君实甩开,不甘示弱:“那左伯桃与羊角哀才相识几日,就能舍命陪君子了!你我同窗共烛两年,陪我去涌春楼吃个饭能有何难?又不是让你陪那里的姑娘!”
“你!”
君实被怼得哑口无言,却又不想在此处争执坏了旁人生意。他瞥见桌上匣子里的铁索,一咬牙道:“你三叔不敢绑你,我来!绑完我负荆请罪!”
他向匣子走去,不料被仕渊抢先一步拿到了那铁索。
愤然欲走时,又见仕渊一脸坏笑地抖了抖链子,吊着戏腔道:“只恐你来得,去不得!今日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到涌春楼!”
唱罢,他果真扯开链子,扑到君实身上,二话不说便将那铁索往他身上绕。
这家伙竟来真的!
君实一惊,挣扎了两下见拗不过,便索性杵在原地,任由仕渊五花大绑地将他捆起来。
仕渊也是一惊,没想到这链子竟好似越绕越长一般,将君实脖颈、手臂缠住,又在腰间捆了个三四圈还不算完。
末了,他双手各抓着铁索一头,才发现这把柄似乎能套起来。
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他鬼使神差地试了一下——果真吻合!
“你玩儿够了没有?”
君实眼巴巴地看着他摆弄那把柄,耐着性子道:“玩儿够了给我松开。我们各退一步,我陪你去涌春楼吃饭,吃完饭你同我回书院认错。”
仕渊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继续把玩那把柄。
“你总不能让我第一次去涌春楼,就跟个囚犯似的吧!”君实火道。
而这小少爷依旧猫着腰、低着头,在他腰间不停摆弄。
这姿势实在不怎么雅观,君实见来硬的不管用,又软下了声音:“别闹了,不然我反悔了啊!”
言毕,只见仕渊手握铁柄,汗津津地抬起头来——
“解,解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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