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荼郁垒再相逢,不锁妖魔锁书生(上)

君实还当他是在开玩笑,可看着他手握铁柄怎么也拽不开,当即有些心慌:“不、不会真的打不开了吧?”

仕渊卷起袖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拔那手柄,额头青筋暴起,可铁柄却像是长在一起似的,纹丝不动。

“你别用蛮力啊!仔细看看,定是有什么窍门!”君实急道。

仕渊干脆跪坐在地,试着扯那链子,没几下便听君实制止道:“别扯了!这链子似乎又紧了一些!”

“明明是你让我找窍门的!”

“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仕渊发现这铁索果真卡在了君实的脖子上。他拿起装锁链的匣子仔细摸索,但里面除了一张绸帕以外,别无他物。

“你先别急,肯定有办法!”

四处张望间,他想到了那只最大的匣子,于是打开来,抽出长刀,面对君实。

君实一舞文弄墨的书生,哪里见过这阵势,登时吓得退后几步:“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少爷三思啊!”

“君实你不要怕,站好别动,我下手很轻的!”

方寸大的地方由不得君实躲闪,仕渊双手执刀,照着那双铁柄砍了下去。

“铮”地一声过后,君实睁眼,见那长刀豁了个小口,而铁索依旧紧紧地绕在自己身上。

“天呐,这玩意儿我可使不了!”仕渊双手虎口发红,不停地甩着,“得找三叔,让他拿那金丝九环大刀来砍断这链子!”

“敬谢不敏。就怕这铁索没事,我成两瓣儿了。”君实哂道,“这铁索究竟何物?哪里来的?”

仕渊踢了踢那破匣子:“喏,这里来的。我还想问问楼下那二位爷呢,怎地什么都敢收!”

楼下谭掌柜还在“讲门道”。那客人正对楼梯,见有人手提长刀气势汹汹地下了楼,身旁还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犯人”,当即吓得跑没了影。

仕渊扶着君实径直走向后院,长刀往肩上一扛,便开始兴师问罪:“陆季堂!你最近都收了些什么鬼玩意儿!”

“二楼的东西你可别乱碰……”

陆季堂小心翼翼地雕着版,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小崽子竟叫了自己的大号!猛然抬头见二人这阵势,他吓得手一抖,将画中人的头给削了下去。

“乖乖,这一幕我都刻三天了!一铺狼烟了戏,又得重头再来!”

气得扬州话都冒出来了,他索性将刻刀一扔,指着仕渊数落起来:“你逃课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怎么这次还搭上了君实?你还将人家给……咦?这不是我的倭刀吗?咦!这不是我的‘神荼’嘛!我都没碰几下,你怎么直接上身了!老谭,你怎么看的铺子!”

“祸是我闯的,怪谭掌柜作甚!”仕渊上前一步道,“我不过开个玩笑,谁知你这破锁头竟委屈了君实好久。”

“锁头?什么锁?”

陆季堂满脸疑惑地走到君实身旁,拿起那铁柄端详了片刻,一拍大腿:“哎呀老谭,此物原来是把锁!”

老谭也上前来,在君实身上东摸摸,西拽拽,啧啧称奇:“少爷你有所不知啊,自从我们收到此物,一直没猜透它究竟作何用处,谁知今日歪打正着……”

仕渊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对这铁索的了解不比你们多,自然是打不开它。”陆季堂接道,“你何不用那把刀试试看?”

仕渊亮起手中长刀,指了指刀刃上的缺口。

“可惜啊可惜……”陆季堂哀叹,也不知指得是这把刀可惜,还是被缚的君实。

君实无心插科打诨,只关心铁索本身:“四爷方才说‘神荼’?可是神荼郁垒的‘神荼’?”

“不错,正是家家户户门前贴的二门神之一,神荼。”

陆季堂抚须道,“传说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面有棵大桃树,东北的树枝间有鬼门,乃万鬼所出之地。守门者有二神,一曰神荼 ,一曰郁垒,手持苇索,若有犯事之鬼便拿苇索捆了拿去喂虎。我见这铁索柄上刻着‘神荼郁垒’四字,才简称其‘神荼’的,但不知有何渊源。”

“那此物究竟何处而来?”君实追问道。

事态有些严重,陆季堂权衡再三,终于坦言道:“事已至此,也不好瞒你们了。金国覆灭后的这些年,往北方的漕务也断了,沧望堂走了不少兄弟。其中有一拨胆大不要命的,为了生计去明州港出海走货。谁知后来遇着一帮高丽人,带着他们倒卖私盐、在海上四处淘沙,故而被称作‘海沙帮’。有时他们会将东西放到我这里寄卖,这铁索也是其中之一。”

“居然还有这档子事儿?”仕渊惊诧不已,“难怪你二楼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此事大伯和三叔可曾知道?”

“这商号是你大伯的,海沙帮又曾经是你三叔的人,你觉得呢?”陆季堂斜睨着仕渊,“怕什么,这种物件又不会摆出来吆喝。况且海沙帮的人在海上捞金,法外之地,碍不着咱们家!”

“那海沙帮的人现在何处?可知此物何解?”君实又问。

“他们放下东西又出海了。临行前,只说此物是从‘鬼门关’带回,嘱咐我们尽量卖个好价钱。不过……”陆季堂顿了顿,“老谭,之前不是有人想买这链子吗?”

谭掌柜回道:“不错,确实有人来过,还来了两次,是个道士。海沙帮的人前脚刚走,那道士后脚就来了。”

“那道士何名何号,长得什么模样?”仕渊问道。

“那老道士未报大名,穿身又脏又旧的褐黄道袍,背着好几个葫芦。长相嘛……双目外突,秃脑门上尽是麻子。一张大嘴,两根稀疏的髭须,南北口音混杂!”

谭掌柜回忆道,“他先后来了两次,第一次来是腊月中旬,旁的看都没看,一进来就点名要那铁索。我随便喊了个价,他银子不够,撒泼打滚了好一阵,见我去喊巡尉便溜了。谁知前些天他又来了,这次钱倒是够,但为这拴狗都嫌寒碜的链子来两次,看来是真稀罕!所以这次我就……就坐地起价了。”

“奸商!甚么叫拴狗都嫌寒碜?这一拴就拴了镇江小神童,你可痛快了?”

仕渊翻了个白眼,将君实拉到一旁:“你先别急,这道士八成懂点门道,保不齐过几日还会再来。我们先试试其他法子!”

要解这锁链,必然得请能工巧匠。

他从柜台摸走了五两票子,嘟囔了句“这是那奸商欠我们的”后,与君实直奔风箱巷的一众铁铺。

风箱巷里尽是烘炉铁灰,空气污浊,炙热难挡。仕渊不想挨家挨户问,便站在巷子口悬赏五两银子。

铁匠们见五两银子只是解个链子,都凑了上来。可惜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拿这铁索没有办法,末了还将君实的衣服烧了个洞,最后只得请坐镇巷内的汤老出马。

汤老别名“汤千钧”,意即打过三万斤铁。此人黝黑的面皮烧得斑驳,摩挲着铁索研究了半天,方道这不是纯铁所制,而是掺杂了某种罕见金料。可惜他铸锁不在话下,开锁却无能为力。

仕渊也不轻易罢休,又找了间锁匠铺询问。

锁匠对着锁链捣鼓了好一阵,依旧毫无成效,便解释道这两个把柄套得太紧,普通的金钩根本进不去,进去了也活动不开。

他表示自己才疏学浅,爱莫能助,这等奇锁怕是得由“两河盗圣”这种级别人物出马,但老爷子并不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见的。

仕渊听锁匠这口气,似乎知道那盗圣身在何处,于是拿出了那五两银子,好求歹求让锁匠将带自己去见盗圣。锁匠磨不过他,又着实眼馋那银子,便带着二人过了通泗桥,往城西南方向去。

一路上,他们饶有兴致地聊起了盗圣的事迹。

盗圣名曰时不讳,据传是“鼓上蚤”时迁的后人,四代单传的梁上君子,好劫富济贫。

天兴年间,蒙人围攻开封府时加入守城义军,可惜废了一只腿,只得金盆洗手。南迁后他广收弟子,因一生辗转汴河与淮河一带,故被称作“两河盗圣”。

三人敲了敲时不讳家门,在小院内恭候。

院中无旁人,只有一金毛犬作伴。石砖上青苔满布,围墙破损不堪——这摸了无数金银财宝的盗圣家,竟一贫如洗。

一炷香后,有个老头子出来应门,并邀众人席地而坐。待锁匠寒暄引荐几句后,二人才知眼前这平平无奇的小老头,正是传说中的“盗圣”时不讳。

时不讳手执蒲扇、足蹬麻鞋,身形比平常人要瘦小许多。走路一瘸一拐,长相毫无特色,甚至与人对面而坐时,目光都不会在他身上多流连半刻。

他似醒非醒地乜斜了君实两眼,拿起蒲扇点了点锁链:“邪门玩意,让这书生活受罪喽……”

盗圣开门见山,仕渊恭敬地行了个礼,解释了来意。

闻言,老头儿抬起屁股,从席子边缘抽出根草秆,对着那锁头戳戳点点了一番,摇头道:“可惜老东西我只会溜门撬锁,不懂这机关工巧啊……”

叹息间,时不讳一扔草杆,起身钻回了里屋。

三人以为盗圣这是要拿出祖传的金钩来再试一番,谁知等了许久,竟听一阵鼾声传来。

老人家这是闭门谢客了。

盗圣向来不爱与富贵官宦人家打交道,锁匠连忙道歉。仕渊回道:“不打紧,至少知道了这不是寻常的锁,而是机关术。”

君实此刻反而有些忧虑。

这机关术精妙,全靠设计之人的巧思推演,外人实在难解。扬州城虽大,却不见得有精于如此机关的高人,他怕是一时无法脱困了。

二人回府后,已是傍晚。

不出所料,仕渊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大伯罚跪于香堂列祖列宗牌位之前——顶撞山长一个时辰,逃学一个时辰,欺负君实又是一个时辰,数罪并罚。

君实则被三叔连夜带去沧望堂,试遍了各路兵器,依然无解。

府内上下忙得焦头烂额,仕渊跪到二更天也不见有人来,干脆卧倒在香堂里睡大觉。一闭眼就梦见君实满身铁索、步履蹒跚地拖着辆太平车,车上坐满了列祖列宗,不停地数落着自己。

清早,大伯又手书钧帖一封,让二人去城内军器所,请提点官想想办法。

这回不仅火钳铁水,连王水都招呼上了,这铁索依旧烧不透、熔不断,甚是邪门。

民间匠人试过了,江湖高人找过了,连官府军司都求过了,铁索依旧在君实身上缠得紧。二人回到府内,并肩坐在杏花铺满的石阶上,默默无言。

君实出神地望着坡前的石碑石鳌,心道离秋闱只剩四个月,他如今铺不了纸、握不了笔,又如何能“杏苑及第”?

仕渊也是垂头丧气。他长这么大,虽不至于能呼风唤雨,但想办的事儿想解决的难题,只需花个钱求个人,没有办不成的。怎知一次无心的嬉闹,竟让他束手无策。

他心中有愧于君实,但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了,只能故作潇洒道:“人生不如意,当浮一大白!君实,我给你拿点酒?”

这提议显然无法打动君实。他下巴搭在膝盖上,沉默得让仕渊愈发愧疚。

“我的好堂叔,侄儿知错了!你不是常说君子应有庙堂之量,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我们出去消遣消遣,没准儿吃吃喝喝间下一步对策就——”

“涌春楼的酒怎样?”

君实忽然抬头,双眸清澈宁静,让仕渊一怔:“啊?”

“我先前答应过陪你去涌春楼。”

君实趔趄着站起来,铁索下的筋骨“咔拉”作响,“我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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