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灰蓝色。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零星车声,像梦境边缘模糊的回音。
夏木秋已经醒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那道细微的裂缝。裂缝从墙角延伸出来,蜿蜒曲折,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的,此起彼伏。他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天空正在缓慢地亮起来。东边的云层被染成淡淡的橙金色,像打翻的调色盘晕染开来。楼下的街道还很安静,只有清洁工在清扫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规律而单调。
夏木秋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感受着清晨微凉的空气透过玻璃缝隙渗进来。然后他转身走进浴室,洗漱,换上衣服——还是那件米白色针织衫,浅灰色长裤,干净简单得像一张没有画过任何线条的白纸。
今天是他成为程颢法定配偶的第十三天,也是他去画廊工作后的第二天。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的食材很有限,都是周管家每周定期补充的。他拿出两颗鸡蛋,一盒牛奶,又从柜子里找出面粉和糖粉。
他想做松饼。
在夏家时,偶尔会有这样的早晨。生父林秋声还在世的时候,会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做早餐。林秋声是个画家,手还巧,会做各种形状的松饼,什么形状的都有,然后在上面淋上蜂蜜,撒上糖粉。夏木秋就坐在餐桌边看着,看那双握画笔的手在灶台前忙碌,看那些热气腾腾的松饼被端上桌,然后被爸爸温柔地推到面前。
“我们木秋得要多吃点,才能长高高哦。”
那些早晨很短暂,像秋日清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蒸发了。林秋声去世后,厨房就成了徐樵岭和佣人的领地,夏木秋很少再踏足。他只是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离开,不在那个空间里留下任何痕迹。
但今天他想试试,试试还能不能做出曾经那种味道。
他拿出一个搅拌碗,打鸡蛋,倒牛奶,加面粉和糖粉。动作很生疏,面粉撒了一些在台面上,他用手指轻轻抹去。搅拌的时候力道不均匀,面糊里有些小疙瘩,他又耐心地用勺子压开。
平底锅烧热,刷一层薄油,舀一勺面糊倒进去。面糊在锅里摊开,边缘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他盯着那些气泡,看着它们慢慢变大,然后破裂,像是某种微型的、转瞬即逝的生命。
第一个松饼煎得有些焦,边缘黑乎乎的。他把它盛出来,放在盘子里,没有扔掉。第二个好一些,只是形状不太圆。第三个,第四个……渐渐地,他找到了感觉,面糊倒进去的时机,翻面的火候,都掌握得刚好。
当他煎完第六个松饼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夏木秋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在这个公寓里,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人。
脚步声在厨房门口停住了。他没有说话,夏木秋也没有。只有锅里的松饼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还有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鸟鸣。
过了大约十秒钟,程颢的声音响起,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和惯常的冷淡。
“不必做这些。”
夏木秋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我想做。”
身后没有回应。他听见程颢走到岛台边,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应该是晨报或者文件。
夏木秋把最后一个松饼盛出来,关掉火。他把松饼装盘,淋上蜂蜜,撒上糖粉,又切了几片水果摆在一旁。然后他端着盘子走到岛台边,放在程颢面前。
程颢抬起眼睛。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家居服,领口有些松垮,露出一小截锁骨。头发不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地梳起,而是随意地垂落,有几缕搭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年轻几岁,也……柔软几岁。但那双眼睛依然是深灰色的,像冬日的湖面,平静,没有温度。
他的目光扫过盘子里的松饼。形状不算完美,但金黄松软,散发着蜂蜜和面粉的甜香。然后他的目光移到夏木秋脸上,停留了两秒,什么也没说,又重新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文件。
夏木秋回到厨房,给自己盛了一份,端到岛台的另一侧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刀叉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响,还有窗外越来越密集的车流声。
夏木秋小口吃着松饼。温热的,松软的,蜂蜜的甜味恰到好处。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林秋声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食物是有记忆的。你吃下的每一口,都带着做它的人当时的心情。”
那他此刻的心情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想不起来。他只是安静地吃,一口,又一口,把那些带着记忆味道的松饼都吃完。
程颢没有动他面前的早餐。他只喝了一口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得像药。然后就把杯子放回桌上,继续看文件。
夏木秋吃完自己那份,站起身,收拾碗碟。他走到程颢那边,伸手去拿那个几乎没动过的盘子。
程颢的手按在了文件上,没有抬头,也没有阻止。但他的信息素,那种雪松混合威士忌的味道,在空气中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夏木秋的手指碰到了盘子边缘。瓷器冰凉,和他指尖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他端起盘子,转身走向水池。
水流声响起。温热的水冲过盘子,冲走那些残留的蜂蜜和糖粉。夏木秋挤了一点清洗剂,用海绵仔细地擦洗。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这不是在洗碗,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洗完后,他用干净的布擦干,放进碗柜。所有的动作都轻而缓,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后,他再转过身,发现程颢已经不在岛台边了。
文件还摊在桌上,咖啡杯里还剩下一半黑色的液体。他听见主卧传来水声,应该是程颢在洗漱。
夏木秋走到客厅,在落地窗前坐下。清晨的阳光已经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盯着那些光斑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点开了和孟怀的聊天界面。
昨晚回家后,孟怀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到家了吗?”——这是第一条,时间是他离开画廊后半小时。
“那本画册的第七十八页特别棒,你一定要看看。”——第二条,附了一张翻拍的书页图片,是一幅深秋森林的油画。
“对了,下周五画廊有个小型的艺术家交流会,你要不要来?就当提前熟悉一下氛围。”——第三条,时间是晚上九点多。
夏木秋盯着最后一条消息看了很久。艺术家交流会。这个词对他来说既陌生又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在夏家,他从未被允许参加过任何社交活动,除非是那种需要Omega出席点缀的场合,而那种场合,他总是被安排在角落里,像一件不起眼的装饰品。
他打字回复:“好的,谢谢你。”
发送出去后,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画册第七十八页确实很好,光影处理得很特别。”
几乎是立刻,孟怀回复了:“对吧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后面还跟了一个颜文字笑脸表情。
夏木秋看着那个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很浅的弧度,像平静水面被风拂过的细微褶皱。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程颢从主卧走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剪裁合体的布料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每一道线条都锋利得像刀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刚才那点家居服带来的柔软感消失殆尽,他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疏离的程家继承人。
他走到玄关,穿上皮鞋,拿起公文包。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
就在他伸手去拉门把手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
然后,鬼使神差的,他转过身。
夏木秋还坐在窗前,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透明,像是下一秒就会融化在这片光线里。
程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刚才在厨房时要长一些。那目光里有某种复杂的东西,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困惑?夏木秋不确定。
“晚上有酒会。”程颢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需要你出席。七点,司机会来接你。着装正式些。”
他说得很简洁,像在交代一件工作事项。
夏木秋点点头:“好的。”
程颢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发出一声轻响。
公寓重新陷入寂静。
夏木秋还坐在窗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阳光越来越亮,从淡金色变成明亮的金黄,照得整个客厅都暖洋洋的。但他却觉得,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凉意,并没有因为阳光而有丝毫减退。
他站起身,走到岛台边。
目光落在咖啡杯上。黑色的液体已经凉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杯壁上有一个清晰的唇印,很浅,但存在。
他盯着那个唇印看了几秒,然后伸出手,端起杯子,走向厨房。
倒掉咖啡,冲洗杯子,擦干,放回原处。所有的动作都和他刚才洗碗时一样,轻,缓,仔细。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放着一本艺术杂志,是昨天孟怀硬塞给他的,说是“打发时间用”。他翻开,里面是各种当代艺术家的访谈和作品介绍。他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幅图一幅图地看,试图用这种方式,填满这个漫长而空旷的上午。
但有些东西是填不满的。
比如心里那片空茫的凉意。
夏木秋合上杂志,目光又飘向走廊尽头。
那扇锁着的门。那把绿得发黑的铜锁。那个被时间封存的空间。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梦里他站在那扇门前,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里面是一个书房,很大,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满墙的书架上,照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桌上有摊开的画册,有散落的画笔,有一杯已经冷掉的茶。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坐在书桌后面,背对着他,肩膀瘦削,微微佝偻。
那个人转过头来。
但就在他快要看清那张脸时,梦醒了。
夏木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
铅笔在纸面上滑动。
他画下了今天早晨的厨房。岛台,两张椅子,一盘松饼,一杯咖啡。画面的一角,有一个模糊的背影正在离开,只留下半个肩膀和一片衣角。
而画面的中央,是另一个背影,坐在窗前,背对着画面,肩膀单薄,微微蜷缩。
两个背影朝着相反的方向。
中间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
夏木秋在画的右下角签上日期,然后合上本子。
窗外,阳光正好。
窗内,寂静如常。
他想,也许今晚的酒会,会是另一场需要认真演出的戏。
而他只需要记住台词,做好表情,然后等待散场。
就像过去二十二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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