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囚鹤(五)
“还没醒吗?”沉樱懒散的躺在树上,手里玩着那柄长剑。
“还没有。”晚菲坐在地上,端详着躺在地上的人,眸里没什么情绪。
“算算时辰他也该醒了,可别还未夜深他就彻底睡过去了。”
“那要打醒他吗?”她一本正经着问。
“下手轻点。”沉樱轻阖着眼眸,整个人藏在冷月的光影里,“我还有事要问他。”
晚菲略一颔首,拳头未至他面上,陈故游便醒了。
刚醒来,陈故游便被这拳头吓住了,他缓缓蜷缩着身子,手扶在地面上,稍稍起身往后退。
“这就要跑了?”沉樱话音落下时,长剑一并落下,穿破他的衣角后狠狠刺进地里。
他被那一剑吓了一跳,却也没拼命挣扎,只是安静待在原地。
她缓步走过去,眼帘半敛,俯身盯紧他,莞尔一笑道:“看来这妖没有说谎,你还是人。”
陈故游此时孤立无援,只能被迫对上她眼睛。
她亦盯住他。
可那眼中,分明就无丝毫畏惧之意。
就像是——毫不害怕死亡。
“我和那妖立了约,白天是他,日落之后,身体归我。”他面如死灰,声音沉重落下。
“同妖立约,你倒是勇气可嘉。”她虽这般说了,眸中却并无赞许之意。
沉樱一瞬站直身,冷着脸将剑拔出,复而问他:“许是做了什么交易?”
他点了点头,又道:“我恳求他去救一个人。”
“心爱之人?”
“是。”他再次点头。
她垂眸收剑,理所当然猜道:“救成了?”
“她死了。”那人轻飘飘的应了声,就像是一切从未存在一样。
他早已接受了这结局。
得了回答,沉樱一时怔住,本该收好的剑露出一节寒芒,与天上惨白的月交相辉映。
如此时的死寂一般,在为逝去之人做最后祭奠。
她抬手扯上剑鞘,弯眉浅浅压下去。
“如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你同那妖的约定可立不住脚。”
“那妖救出了她。”陈故游坐在地上,两眼空如无物,“可她不愿跟我走,最后死在和亲后的第二日。所以我再次同那妖立约,让他帮我寻得杀她的凶手。”
“你想为她报仇。”
“是。”这一回,他回的十分坚定,似是全身力气都凝在这一字之上。
“你可知你与这妖羁绊越久,你的身心越易被他吞噬,最后你会完全失去自己。”沉樱垂眸看着他,素手立在他面前,“她的离去,不该换来死亡。”
正因如此,今日他才会沉睡了这么长时间。
再这样下去,他将永无苏醒之日。
“我只想替她报仇。”陈故游趔趄一下站起身,冷静镇定的看着她,“哪怕这身血肉献祭妖魔,也在所不惜。”
“原是这样。”她直白的看了他片刻,沉默着走开。
一身明艳红衣,很快便湮灭在夜色之中。
自六界形成之后,能力者便存在了。除妖师、巫师、驱魔师、渡灵师、控梦师各司其职,偶有合作,却互不干涉。
他们存于这六界,怀着不同的目的奔向任何一处。
并非是所有能力者都怀着一颗赤诚的救世之心。
或是说,无法一直如此。
人命可救,人心却救不得。
沉樱生来便被赋予毁灭的意义,却因此更懂生命的可贵。
见惯了生死离别,麻木了,却也更加渴望一抹温暖。
她从未放过一个想要杀她之人,同时从未害过一个无辜之人。
人各有命,早已注定。
晚菲安安静静的跟在沉樱身后,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沉樱悠然自得走在空旷的街上,慢慢问道:“近几年,你可曾听过皇室公主与外族和亲。”
“晚菲不知。”
“一看就知你今日没有好好听那故事。”她依旧走在前面,动听声音落进这夜里,“有一个名叫书苜菡的女将军,她做事雷厉风行,颇得军心。后来她与一男子在月神庙中相遇,并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一年前,她却被封为公主,和亲塞外。”
晚菲默默听着,下一瞬,身前之人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道:“这位女将军,就是陈故游爱慕之人。”
“不想竟还有这段过往。”晚菲冷着一张脸,眼里拼凑出整片漠然。
“既是她亲自前去和亲,想必早已知晓自己下场。她不想更多无辜将士死于战场之上,遂断送了自己性命。”沉樱转过身去,眼睛暗下去,“陈故游若是知晓她这份心意,便不会再说出为她复仇这类言辞。”
杀了那凶手,战事势必再起。
书苜菡的牺牲便了无意义。
这一回,晚菲出奇的截了她的话,微微讶然道:“大人为何不将这话告知于他。”
“他此时一心向着那妖怪,指着那妖为他手刃歹人,又怎会听我一面之词。”
“那此时我们这是要……”
“回去睡觉。”沉樱不自觉打了个哈欠,脸上铺开困意,步伐快了起来,“晚菲,设阵。”
“是。”晚菲一瞬挥出红色长刀,在身后重重一敲,平地卷起一面无形的墙。
沉樱回去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弥漫,苏音手腕上缠着铁链……睡着了。
她给了身后之人一个眼色,命晚菲将人扛回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后,她蹑手蹑脚在椅子上坐好,身前却落下一道冰冷的声音。
“噬心妖一旦与人立下契约,就已生死相依,共用一个心脏一副身躯,你救不了他,亦杀不掉他。”
“若不是有苏音一直在此看着你,我许是真的会怀疑你在悄悄跟踪我。”她的笑掩在夜里,拄着脸凝视涟轲,“怎么,你担心我啊。”
她十分爱笑,笑起来亦是明艳动人,好看极了。
只是不知那十分的笑中,又有几分真情。
被她这么故意调侃,他再次闭口不言,冰冷眼瞳亦跟着收了起来。
沉樱见状黛眉蹙起,启唇啜一口温茶。
“昨夜顺了你的意思,今夜——床该归我了不是。”
“费心思纠结这个问题,不如放我离开。”他声音如冬雪降临,凉凉落进她心口。
“我说你为何如此。”她眉梢弯起了笑,一口捏碎了杯盏,“原是在此处等着我。”
破碎的声音跌至地面,淡淡的血腥气味再次萦绕起来。
涟轲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睁开眼,雅俊面容俱是冷色。
“离开你身边,是我唯一的诉求。”
这回沉樱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她腥着手狠狠一握,手间权杖转瞬而来,直面对向涟轲。
“你信不信就算我此时杀了你,你那位冰神大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为了这样的神,有回去的必要吗?”
“与她的意志无关,是我想回到她身边。”
“涟轲!”沉樱瞬间起身来到他面前,权杖化作匕首抵在他颈上,双瞳染上猩红,“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涟轲冷漠垂着双瞳,不曾正眼看她。
她愤然咬紧牙,指尖上用了力,极快的刺了下去。
那一瞬,刀尖却没刺到他身上。
沉樱握住的右拳挨在他肩头,如玉般纤纤细指紧紧攥住刀刃,没让一处锋芒触碰到他。
温热的血滴落在他身上。
她终归还是狠不下心。
沉樱当即收了匕首拂袖离开,大门跟着被敞开,她迈步垂首离开。
最后还了此处一片宁静。
晚菲坐在床边赏月之时,房门被一瞬从外推开。
她站起身,望见沉樱阴着一张脸走进来:“晚菲,你去守着他。”
“是。”她快步出去,合上了门。
正是这一道声响叫醒了苏音。
清冷月色随风卷进房间,浅浅落在地面之上。
苏音活动了两下脖颈,不经意间定睛一看,才发现了默然站着的沉樱。
“已至子时,大人为何还不睡,还站在门口?”她惺忪着眼起身,走过去站在沉樱面前。
“睡不着。”沉樱如实回答。
“没想到大人睡眠还是这样差。”苏音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可偏偏视线一落,发现那双浴血的手。
“你受伤了?”她一下抓起沉樱的手腕,“得赶紧包扎才行。”
“无妨。”沉樱冷眼抽出手。
“不行。”苏音死死抓住她,将她拖到床边坐下,又点亮烛火,借着这随时都会灭去的光为她处理伤口。
她一瞬默了眼,没再拒绝。
苏音丧着脸,心疼的握住这双手。
“如此深的伤口,大人对自己还真是狠心。”
沉樱眼睫垂着,唇边复卷起笑容。
明知这样的自己难入他眼,可她还是忍不住动怒。
她讨厌他想着那个人,讨厌他说起那个人时的神情。
讨厌那个明明亲手丢弃了他的人。
人人都以为是她亲手掳走了仙鹤涟轲。
她的确是想趁乱劫走他不错,可是她并没有成功。
冰神如曦发现了她的存在。
可在她出手之时,如曦只是看着她,眼里毫无情绪,没有一点要救他的意思。
就这样,她成功的带走了涟轲。
若非亲眼所见,沉樱也不会相信,冰神如曦当真是铁石心肠,无情至极。
一开始,她的确是为一己私欲带走了涟轲。
可如今,她不愿也舍不得他再回去了。
冰神能舍弃他一次,就会再舍弃他第二次。
她怎么都忘不掉,涟轲被他带离冰神身边时,他眼里的神情。
而那双落寞的眼瞳,她已不想再见到了。
从此刻起,她不会再丢下他了,亦不会让任何人丢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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