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破碎的呓语,彻底搅乱了姜禾的世界。那些关于“官爷”“火把”“杨将军”“冤枉”的碎片,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拼凑出一个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属于杨焱的过往。
仇恨的标靶变得模糊不清。他依旧记得姜家村冲天的火光和亲人们倒下的身影,这份痛楚刻骨铭心。可若杨焱同样是那场权力倾轧、阴谋构陷下的牺牲品,他那份针对杨焱个人的恨意,便如同无根之萍,失去了着力点,只剩下空茫的悲凉。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更为复杂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囚禁了他的山寨,审视那个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
只是当杨焱低沉的声音讲解着农书兵法,或是偶尔提及几句边疆地貌、朝堂旧闻时,姜禾不再仅仅是汲取知识,更是在字里行间,努力寻找着关于他过去的蛛丝马迹。他注意到杨焱提及某些地名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讲到某些权谋手段时,语气里那不易察觉的冰冷与讥诮。
有次杨焱讲到《氾胜之书》中“顺天时,量地利”的章节,忽然话锋一转,说起北方边境有种耐旱的燕麦,根系能扎进冻土三尺,即便在风雪中也能存活。“当年戍边时,曾见牧民靠此度过荒年。”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寻常农事,可姜禾却捕捉到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竹简的动作——那是一种带着怀念与痛楚的习惯性动作。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不仅吸收着文字,更试图解读着眼前这个人。
这天,姜禾正在规划下一季的轮作方案,试图将新引来的水源效益最大化。他蹲在田埂上,用炭笔在糙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田垄图,标注着山稞子、沙棘和苜蓿的种植区域,连引水渠的支流走向都细致地标了出来。阳光落在纸上,将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映得格外清晰。
“姜先生好兴致。”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姜禾回头,见李文渊手持一卷竹简,正缓步走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沾着些许墨痕,显然是刚从文书房过来。
“李军师。”姜禾起身行礼,将手中的图纸往后藏了藏——他还没完全理清思路,不愿过早示人。
李文渊却眼尖,早已看清了纸上的内容,走到田埂边,弯腰仔细端详片刻,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先生此图,条理清晰,兼顾了作物特性与水源分布,实乃用心。若依此轮作,不仅能保今年收成,更能养地,为来年打下基础。”
姜禾有些意外,没想到李文渊竟也懂农事。他放松了些,将图纸递过去:“军师过誉了。只是初步构想,还有许多需完善之处。比如这片沙棘种植区,靠近山壁,怕冬日寒风过烈,需提前准备防风障。”
两人就着田埂席地而坐,讨论起几个技术细节。李文渊虽不如姜禾精通田间实操,却在宏观规划与资源调配方面有着独到见解。他指着图纸上的引水渠支流:“此处可增设几处蓄水坑,既能应对突发旱情,又能在雨季分流,避免涝灾。另外,若要大规模种植,需提前统计寨中可用的农具与人力,免得届时手忙脚乱。”
姜禾连连点头,将这些建议一一记在心里。他发现与李文渊交流格外顺畅,对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想法中的漏洞,给出切实可行的补充。
讨论告一段落后,李文渊看着姜禾手下那张画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轮作图,忽然叹了口气:“姜先生大才,不仅精于稼穑,更通晓规划统筹,假以时日,必是经世之器。只可惜……”他话锋顿住,眼神变得复杂。
姜禾心中一动,知道李文渊必有下文,便顺着他的话问道:“军师何出此言?”
李文渊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像是在斟酌措辞。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先生可知,这卧虎寨,并非寻常土匪窝?”
姜禾的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愿闻其详。”他早已察觉此处的不同——寨中秩序井然,人员各司其职,甚至连操练都带着章法,绝非乌合之众可比。
李文渊的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靠近,才压低声音,语气沉重:“大当家……曾是朝廷敕封的镇北将军,戍守玉门关十年,功勋卓著。”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亲耳听到证实,姜禾的心脏还是猛地收缩了一下。镇北将军……那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怎么会沦为匪首?
“然而,功高震主,加之朝中奸佞构陷,一纸矫诏,污以叛国通敌之罪。”李文渊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悲痛,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天空,眼神里满是沉痛,“圣上不明,竟下旨……杨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尽数抄斩。”
“抄斩”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姜禾的耳膜。他想起母亲呓语中的“杀人”“好多血”,想起杨焱偶尔流露出的、与这山寨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一百三十七口……那是何等惨烈的灭门之祸。
“大当家当时正率孤军在外血战,闻此噩耗,天地同悲。”李文渊的声音沙哑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部下拼死护其杀出重围,却终究无力回天。十年流放,不得进京。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姜禾死死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如何在瞬息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失去所有至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在这荒山野岭中蛰伏,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
这一刻,他对杨焱所有的恐惧、怨恨,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被一种更庞大的、名为“命运”的悲怆所覆盖。原来他们都是被乱世裹挟的可怜人,只是杨焱的苦难,比他更为深重。
“所以……这山寨,这积蓄的力量……”姜禾的声音干涩,他终于明白,卧虎寨的存在,绝非为了打家劫舍,而是为了复仇。
“是为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重返京城,洗刷冤屈,以慰杨家一百三十七口在天之灵!”李文渊的语气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我等旧部,誓死追随!”
他看向姜禾,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姜先生,你非常人。大当家对你,亦非常心。这寨中生机,系于你手。他日若风云际会,你之所为,或许不止活一寨之人,更能左右时局,匡扶正义。”
左右时局,匡扶正义?
这八个字,太重了。重得让姜禾几乎喘不过气。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只想种好地、找到亲人的囚徒,竟会被卷入如此宏大的棋局之中。
李文渊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道:“先生不必急于答复。只是你需明白,如今这乱世,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大当家能成功复仇,洗刷冤屈,不仅杨家得以昭雪,更能清除朝中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届时,先生的农事之术,才能真正惠及万民,而非仅仅局限于这小小山寨。”
姜禾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这双手能唤醒死地,能引来活水,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匡扶正义”这样的大事扯上关系。
“李军师,”许久,姜禾才缓缓开口,目光清亮,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坚定,“禾只想种好地,让更多人活下去。至于其他,禾人微言轻,不敢妄言。但求无愧于心,不负所学。”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不会主动卷入复仇的漩涡,但他会坚守自己的道,用他的方式,去创造生机。他知道,只有让更多人活下去,才有希望谈其他。
李文渊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他原以为姜禾会因杨焱的身世而动摇,或是因这宏大的目标而惶恐,却没想到他能如此清醒,坚守本心。
“先生所言极是。”李文渊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给姜禾,“这是我早年收集的关于北方耐旱作物的记载,或许对先生有用。先生若有其他需求,亦可随时找我。”
姜禾接过竹简,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李文渊的这番话,不仅是告知,更是一种试探与拉拢。而他,在不知不觉间,已成了这棋局中,一颗逐渐显现出分量的棋子。
送走李文渊,姜禾独自坐在田埂上,久久未动。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那片绿油油的垦地上,与禾苗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他望着那片由他亲手缔造、日益繁盛的绿色,又望向山寨中心那座沉默的木屋。杨焱的棋局,已然铺开,而他,是该安心做一枚被摆布的活棋,还是尝试着,去成为那个能影响棋局走向的执棋之人?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中悄然点燃。他想起杨焱教他射箭时说的话:“乱世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终是授人以柄。”他知道,若想在这棋局中立足,甚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仅靠农事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多的智慧,更清晰地看清这盘棋局的走向。
姜禾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光变得愈发坚定。他握紧了手中的竹简,转身向演武场走去。既然已身处棋局,便不能再退缩。他要学会拉弓射箭,学会洞察人心,更要学会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为亲人,为那些依靠他活下去的人,争得一席之地。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那片垦地上的禾苗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加油鼓劲。姜禾知道,他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