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渊的推心置腹,如同在姜禾面前揭开了一幅浓墨重彩却又血迹斑斑的画卷。镇北将军、满门抄斩、十年流放、血海深仇……这些词语反复锤击着他的认知。那个他既恨且惧的男人,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沉重——不再仅仅是一个冷酷的匪首、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控者,更是一个被命运撕扯、在血火中挣扎求存的复仇之魂。
这份认知,奇异地并未让姜禾感到恐惧,反而在他心中催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决心。他依旧执着于自己的“道”——让土地产出,让人活下去。但他也终于明白,在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局中,若想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守护母亲、寻找兄长,仅靠农事是远远不够的。乱世如虎狼环伺,没有足够的力量,便只能任人宰割,连守护身边之人都成奢望。
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挽弓射箭的匹夫之勇,更是洞悉局势、能在风波中立足的底气,是在绝境中护住自己想护之人的能力。
演武场,成了他另一个无声的战场。
每日夜幕降临,寨中炊烟散尽,喧嚣渐歇,姜禾便提着那张沉甸甸的铁胎弓,独自来到演武场。没有杨焱的指导,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呼啸的山风作伴,偶尔还有巡防寨丁路过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但他毫不在意,将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弓与箭的世界里。
他回忆着杨焱教过的每一个要领:双脚与肩同宽,膝盖微屈以卸力;左肩下沉,右肩后拉,让弓身与地面平行;拉弦时指尖紧扣,力道需均匀分布于指腹;瞄准靶心时,目光需凝于一点,忽略周遭一切干扰;呼吸要绵长平稳,放箭的瞬间需屏气凝神……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些动作,从生疏到熟练,从力竭到适应,直到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直到指尖被弓弦磨出新的血痕,直到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在夜风中变得冰凉刺骨,才肯短暂停歇。
起初,箭矢总是飘忽不定,脱靶是家常便饭。有时箭会歪歪斜斜地扎在靶盘边缘,有时甚至会直接偏离靶心,落在远处的尘土里。但他不急不躁,每一次失败,都像在地里观察幼苗生长般仔细复盘——是拉弓时力道偏向一侧,还是瞄准的瞬间呼吸乱了节奏?是站姿不够沉稳导致重心偏移,还是放箭时手指松得太快?他将种地时那份观察入微、精益求精的劲头,完全用在了习武之上,在一次次失败中摸索着属于自己的节奏。
杨焱偶尔会来。他从不提前打招呼,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演武场边缘,如同巡视领地的孤狼,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姜禾的每一个动作。他很少靠近,也很少说话,只有在姜禾动作出现明显偏差时,才会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肩沉三分,别绷得像块石头。”
“目光凝于靶心,不是盯着箭杆,心乱了,箭自然会偏。”
“引弓时吸气,放箭时呼气,心念与箭合一,忘了弓的重量,忘了手臂的酸痛,只想着要击中的目标。”
他的指点简洁而精准,往往一针见血,总能瞬间点破姜禾动作中的症结。姜禾依言调整姿势,果然感觉手中的弓仿佛成了手臂的延伸,那股原本狂暴难控的力量,渐渐变得驯服起来,箭矢也越来越靠近靶心。
他们之间,维系着一种基于“教学”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教得严苛,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一个学得拼命,从不抱怨半句辛苦。姜禾从未问过杨焱为何会突然出现,杨焱也从不解释自己的来意,仿佛这份指导,只是他众多事务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了两人之间最特殊的交集。
这天夜里,月色格外清亮,银辉洒满演武场,将靶心照得清晰可见。姜禾已经在场上练习了近一个时辰,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脊梁。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铁胎弓,双脚稳稳扎根在地面,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五十步外的箭靶。夜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阵凉意,他却感觉内心一片沉静,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平稳的呼吸声,眼前只剩下那一个小小的、泛着冷光的靶心。
就是现在!
他手指猛地一松。
“咻——!”
箭矢破空而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划破清冷的月色,在空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噔!”
一声清脆的、不同于以往的闷响传来!
姜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靶心方向——那支箭,竟稳稳地钉在了靶心边缘!虽然未能正中红心,却已牢牢扎入了靶盘,箭尾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宣告着一次小小的胜利。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酸痛。他保持着放箭的姿势,微微喘息着,看着那支颤动的箭尾,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那是对力量的渴望得到满足的光芒,是突破自我极限的激动。
“尚可。”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满意的意味,打破了演武场的寂静。
姜禾猛地回头,看到杨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负手望着那支命中的箭矢。月色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下颌线紧绷,眼神深邃,只是那双总是带着冰寒的眼眸里,此刻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认可的东西。
“力道仍欠火候,准头尚需打磨。”杨焱的目光从箭靶移回,落在姜禾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语气依旧平淡,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度,“但,已初具其形。”
“初具其形”——这已是姜禾从他口中听到过的,最高的褒奖。以往无论是谈论农事,还是评价护卫队的训练,杨焱最多只会说“尚可”“可行”,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肯定。
姜禾放下手中的铁胎弓,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对着杨焱郑重地行了一礼:“谢大当家指点。”
杨焱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演武场角落的武器架。那里除了各式弓箭,还摆放着一些刀剑、长矛等兵器,大多是寨中弟兄平日操练所用。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柄未开刃的短刀,刀身是普通的铁制,没有华丽的纹饰,只有沉甸甸的分量,刀柄缠着防滑的粗布,握在手中格外扎实。
他将短刀抛向姜禾,动作干脆利落。
“从明日起,加练这个。”杨焱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弓矢利于远攻,可在混乱中牵制敌人;刀兵用于近战,能在危急时刻护住自身。乱局之中,未必总有拉开弓箭的时机,近身搏杀的本事,不能少。”
姜禾伸手稳稳接住短刀,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手中的刀,又抬头看向杨焱,心中瞬间明了——这不仅仅是在教他防身之术,更是在系统地、一步步地,将他磨砺成一件能够在残酷环境中生存下去的“兵器”,一个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自己人”。
这份认知,让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知道,从接过这柄刀开始,自己要面对的,将是比拉弓射箭更艰难、更危险的挑战,是直面生死的搏杀技巧。
“是。”他沉声应道,声音里没有丝毫犹豫。
杨焱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接受,眼底深处那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似乎又明显了一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留下一道冷硬的背影。
“大当家。”姜禾忽然开口叫住他,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杨焱脚步一顿,侧身看他,眼神中带着询问,却没有催促。
姜禾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问了出来:“北边‘过山风’……近来可有新的消息?”
他没有问杨焱的复仇计划,没有问朝堂的局势,只问了与他切身相关的、兄长们的下落。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相连的线索,也是他试探杨焱态度的一个契机——若杨焱愿意透露消息,或许意味着他并未完全将自己当成无关紧要的棋子;若他不愿提及,也能让自己更清楚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界限。
杨焱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看清他问这话的真正用意,确认他是否只是单纯关心兄长,还是另有他图。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深意:“暂无确切消息。”
姜禾的心微微一沉,却听到杨焱话锋一转:“但边镇近来并不安稳,‘过山风’与官府的摩擦日益频繁,双方都有损耗,局势混乱得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禾紧握短刀的手上,补充道,“乱世之中,混乱未必是坏事,有时反而能藏住人,也能让人找到机会。”
混乱,未必是坏事。
姜禾心中一动——杨焱这话,是在暗示兄长们或许有趁乱逃脱的机会?还是在告诉他,自己也有意借着这份混乱,在北边做些什么?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他心中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没有再追问,知道再多问也得不到更多答案,只会显得自己急功近利。他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杨焱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融入浓稠的夜色中,只留下演武场上清冷的月光和那柄握在姜禾手中、带着冰冷温度的短刀。
姜禾独自站在演武场上,手中握着铁弓与短刀,感受着两柄兵器截然不同的重量。弓弦震动的余韵仿佛还在指尖残留,靶心上那支箭矢的轨迹清晰地印在脑海里,而手中短刀的冰凉,又时刻提醒着他未来的挑战。
力量在一点点积蓄,关于兄长下落的迷雾,似乎也散开了一角。他抬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有他生死未卜的兄长,有肆虐的流寇,有动荡的边镇,或许……也隐藏着杨焱复仇棋局中的某个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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