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彩云易散

冬夜静谧,已经快十一点了,街上行人了了,袁九桢和吴向山沉默着走在这条偏僻小路上,说话间不断呼出白气。

袁九桢迟疑着说:“应该没有吧。”

吴向山微微笑了一下,声音低沉:“要跟你说许岐,就要先从这里说起。”

也许是喝了点酒,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也会让人格外容易倾诉,寂静之中,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

“许岐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吴向山轻声说,“他的妈妈是自杀的,我不知道许岐本人是否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敢问过他。但是我知道思凡最后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其他人告诉他,他妈妈是并发症犯了,救不回来了。”

“许岐的妈妈叫刘思凡。”

袁九桢一怔,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吴向山说下去,但吴向山显然已经憋着这些话很久了。

“嗯,我知道他妈妈已经去世了。”袁九桢语气凝滞,她点头道,“许岐跟我说过,但我不知道太多内情。”

吴向山缓慢地点了点头,很艰难地对她说:“我真心爱过的人,就是思凡。认识她的时候,她是我的学生,读高一。”

袁九桢不知道吴向山将要告诉她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她还是沉默着,等他说完。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再提了,我很羞愧,也不给自己找任何理由。当时我也跟思凡说了,等到要结束的时候,就平静分手,各自过回各自的生活。”吴向山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当时我们都说好了,她随时有离开的权利。”

“然后呢?”

“然后,高考过后,思凡本来是要出国的,来学校的最后一天,我跟她说,我们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往后,大家就桥归桥,路归路,都有各自的人生要走。”吴向山叹了一口气,“她很乖,虽然哭得不成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

袁九桢静静听着。

“但是后来,新学期都开学了,我正在上课,她的母亲找到我那儿去了。”吴向山说到这里,苦涩地笑了笑,“原来思凡申请的国外学校通知书都到了,她不愿意去了,事情闹得很大,她的父母逼她,她一时情绪激动,就把我们的事,全部告诉她父母了。”

袁九桢暗暗地吃了一惊,她记得许岐说过,他的妈妈是他姥姥姥爷最喜欢的孩子。

吴向山继续说:“那天我正在上课,她母亲进门就拽着领子把我拖到了楼道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我一耳光。”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起来:“从第一天和思凡在一起开始,我就没想过能逃过这一耳光,实话说,一个耳光,对那时的我来说,真的太轻了。”

吴向山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袁九桢现在看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失意而落魄的中年人。

“后来,她的父亲要求见我一面,和我聊聊。本来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被大骂一番,或者是被她的家人打一顿了,我也想好应该怎么应对了。”

“但是,我设想的那些都没发生,我只见到了思凡的父亲,他是一个人来的。”

袁九桢小心翼翼地说:“许岐的姥爷,没有骂你?”

吴向山摇了摇头:“没有,思凡的父亲是很文雅很客气的人,他说来是想见见我,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他的小女儿把原本要出国的计划全部搁浅,手续都作废了。思凡和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她的两个姐姐都恨不得生吃了我。”

袁九桢想,她的父亲应该没有太失望,无论是相貌还是谈吐,年轻时候的吴向山,应该也是很出挑的。

“后来,她的父亲问我,有没有可能和思凡继续下去。”

袁九桢吃了一惊:“他的意思是……”

吴向山点点头:“是的,他要我辞职,然后和思凡结婚。毕竟,老师和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吴向山苦笑起来:“所以,袁老师,你也看出来了,思凡的父亲让我告别这个行业,才能和思凡在一起。”

“那么,你没有答应他?”

吴向山摇了摇头:“我拒绝了。”

袁九桢悄悄叹了一口气。

“那天,我给思凡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没办法放弃我的职业,要让她失望了。”吴向山说,“思凡很难过,她既不想出国,也不想我辞职,更不想让她父亲伤心。”

袁九桢听到这里,难免有些伤感。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那么一刻,我想什么都不顾了,和思凡在一起。”

“可是到了天亮,我起床后又觉得自己在想什么东西,本来一个前途大好的女孩都已经被我‘祸害’成这样了,我难道还要继续耽误她下半辈子吗?我都已经这样不道德了,还要拽着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再进入深渊吗?而且,再过几年,荷尔蒙褪去,她不爱我了怎么办?看清楚我的真实面目了怎么办?”

“到那时,她只会觉得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廉耻、师德卑劣的人,凭白耽误了一个女孩的美好青春。”

他们走到了街口,红绿灯闪烁着,像是在注视着这两个沉默的人。

袁九桢听到这里,却说:“故事还没有结束,是吗?”

吴向山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确实。”他自嘲着低头笑了笑,“那天过去,我其实时常后悔,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放弃了思凡,好像是放弃了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因为我胆小、怯懦,有勇气招惹,却没勇气承担未来,只敢回到原有的生活,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袁九桢静静等他说。

吴向山点了一根烟,尼古丁的味道溢起,他被笼罩在一片白色烟雾里,连声音也听起来不太真切了。

“这种思绪反复困扰了我很久,那次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出国,也不知道她以后的打算是什么,我们确实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桥归桥、路归路了。”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消息。”

袁九桢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烟雾散去,吴向山在寒风中咳嗽了半天,袁九桢看到他的神色不太对劲,他看上去呆呆的。

许久以后,吴向山才开了口:“她结婚了。”

“已经过去了六年,思凡她当时,也有二十五了。”吴向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在她的画展上见到了她,她还是按照计划出了国,但耽误了一年,换了专业,改学了艺术。回国后,和父母介绍的一个年轻人结了婚,孩子都快一岁了。”

袁九桢笑了笑,并不感到意外。

吴向山也笑起来:“其实我一直非常内疚,也觉得挺感慨的,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思念她,担心她,但看到她按部就班地走上了应该走的路,袁老师,不瞒你说,其实当时的我如释重负。”

袁九桢不说话,她知道,故事还是没有结束。

“但等我近距离观察她以后,我就知道,我错了。”

“我跟踪了她一天。”吴向山看到袁九桢的眼神,他又搓了搓脸,摁灭了烟头,继续说:“我太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看着她去画廊,去接儿子,又和她的丈夫一起去购物、吃饭,我一直悄悄跟着她,看着她。”

“我发现,她变得苍老了,她才二十五岁啊,她瘦了很多,经常发呆,面无表情,像戴着一张白纸一样的面具。只有逗孩子的时候,才笑一笑,变得柔和起来。”

“那样一个思凡,她是怎么能忍住不笑的啊?”

因为那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袁九桢心里想。

“到了最后,我不小心让她看到了我。她丢下了丈夫和孩子,从商场追了出来,我赶紧跑到马路对面。”

吴向山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我和她就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对望着。”

吴向山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像是沉浸在了旧时的梦境里,淹进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我转身走了,她也没有再追来。”

“袁老师,你明白吗?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认识到,我把她给毁了。”

吴向山终于承认,是自己做错了。

这世上也许有人就像壁虎,能在断尾受伤后自行恢复,人们往往觉得这样的人对自己狠得下心,很坚强,只是也有人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是身为琉璃,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如果当时我和她在一起了,我不敢保证她过得很好,但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成为那个样子,戴着面具,做着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好像一切都看起来非常正常。但只有自己知道,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吴向山抹了一下脸,他的眼睛有点发红,像是酒气涌上了头。

“我逃得太快,因为我太内疚了,我没有脸再见到她,我造了孽,却根本都无法挽回了。”

“你挽回不了了。”袁九桢说。

吴向山点点头,“是的,我都不应该去跟踪她,把她引得丢下丈夫和儿子跑出来,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傻站在马路边。”

“就算追上我了,又能怎么样呢?”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

孟潮这周末就要搬回去了,刘思平旅游回来,坐在原来那个家里左看右看都觉得不顺眼,干脆挂出去卖了,又大手笔买了一套精装房,孟潮这周要去和刘思平搬家。

只有他大姨,买房跟买白菜一样。

许岐家里一下空荡了许多,平常有孟潮这个叽叽喳喳的人在家里,还显得有人气一点,他一搬走,连空气都感觉凝滞了。

还没等许岐好好享受一下一人世界,孟潮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你干嘛呢?”

许岐不耐烦地打开了免提:“我还能干嘛,躺着呢,你不是正在搬家吗?找我又要干什么?”

“一个人多无趣啊!出来吃饭。”

“和谁?”

“青芷姐回来了,让我叫着你和白鹤,还有小舅,一起聚一聚呢。”

“不去。”

“那你自己给青芷姐说,我可不敢拒绝她。”

“……”

许岐说:“那就我们几个聚好了,叫着白鹤做什么。”

“可不是我叫的,是青芷姐叫的。”

孟潮听到许岐那边沉默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说:“好吧,去哪吃,定位发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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