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来的第三天就把人给打了。袁九桢听说这件事时,离她的课打铃还剩三分钟。
她收拾书本往外走,耳朵里听到几句周老师的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哐一下给人一拳砸地上了……”
袁九桢快步走到教室门口,铃都响了,教室里依然闹哄哄的,她探头一看,许岐站得笔直,吴老师在他旁边,神情严肃地说着话,被打的学生捂着鼻子也站在一边,她觉得现在不太好进去,就站在门口放空。
没一会儿吴老师就出来了,他歉意地冲袁九桢笑了一下,说:“耽搁了你几分钟,这孩子实在是……”他话没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袁九桢说:“没事,您该教育还是教育。”袁九桢目送吴老师走远,进了教室。教室里气氛很凝重,大家都竭力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袁九桢一笑,任苇玉已经大声喊道:“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袁九桢翻开书开始讲课,许岐一直站着没坐下,被他打了的学生是他的同桌,叫孙嘉平,孙嘉平鼻孔里塞着一坨卫生纸,乒乒乓乓地翻开书,还把他和许岐连着的课桌哐一声拉开一条缝,许岐冷脸站着,也不坐,也不理。同学们不停地回头看他们,再偷眼觑她。
袁九桢丝毫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许岐想站,那就让他站着。她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讲课,学生们半游离半认真地听课,许岐百无聊赖地站了大概有二十分钟,看袁九桢也不说他不问他,又自己叮当作响地坐下了。
下了课,袁九桢收拾好东西就走,刘秋雨小跑着跟上去,边走边和她聊天:“袁老师,你知道为啥许岐和孙嘉平打架吗?”
袁九桢心想,难道不是许岐单方面殴打孙嘉平,还是她听岔了?
袁九桢摇摇头,刘秋雨一副迫不及待要和她分享的表情:“许岐上课睡觉,孙嘉平打报告要出去上厕所,许岐硬是不给让,孙嘉平推了他一把,结果许岐站起来一拳就把孙嘉平打趴下了,他还想继续打呢,周老师赶紧把他拉住了。”
袁九桢好笑地看了刘秋雨一眼,刘秋雨自己憋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又把原委说了一遍:“其实是因为孙嘉平到处跟人说许岐是被上个学校开除了才来我们学校的,说他不是什么好鸟……好人。”
刘秋雨硬生生憋回去改了口,她一脸分享八卦的神情,看着很可爱。袁九桢忍着笑严肃地说:“怎么一天这么多八卦,下周放假,我给你十套试卷,你斟酌着匀着给大家每天发几套,放假前再来问我拿五套,别忘了啊。”
这下刘秋雨顾不得八卦了,她哀嚎一声耷拉着脑袋拖着脚步跟着袁九桢进办公室去了。
快下班的时候,吴老师把许岐叫到办公室里,苦口婆心地劝他,许岐还是看起来像一根笔直的竹竿,微低着头,也不吭声。这时办公室已经没人了,袁九桢也收拾好了包准备走,刚走出门就接到吕超然的电话,吕超然在电话那头声音听起来很焦急:“袁老师,今天晚上的自习你能替我一下吗?我家里有点急事,实在是走不开。”
老师之间互相替自习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袁九桢回道:“行,你忙你的,我替你。”
吕超然连声道谢后挂了电话,袁九桢都快走到楼梯转角了,一抬手腕看看表,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平常胃口小,消化也不好,常常晚上吃点东西就很难受,所以经常不吃晚饭,这段时间也没地方去,只能又折回办公室里。
推门一看,吴老师还没教育完许岐。吴老师是特级教师,严厉与温柔并存,教训起学生来很凶,今天却看着有点恨铁不成钢,语气也比平常温柔。
袁九桢打开教案打算趁这段时间往前赶赶进度,那厢吴老师来了个电话,好像是不便当着别人的面接听,站起来要出去,他捂住电话对许岐说:“你先别走,我还没说完,我接个电话就回来。”
吴老师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袁九桢和许岐。
袁九桢没抬头,她正在奋笔疾书,听见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呲啦声,她抬头一看,许岐像一座小型山峰一样倒塌在吴老师的座椅上,他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这样一坐下,正正面对着袁九桢。
袁九桢平静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教案。
许岐开口了:“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这种学生?”
袁九桢边写边随口回道:“讨厌算不上,毕竟上课选择睡觉还是听课是你的自由。”
许岐说:“你知道吴老师为什么还没放弃我吗?”
袁九桢没回答,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感兴趣。
许岐也不管她,继续说:“因为他以前也教过我妈。”
袁九桢没当回事,吴老师也是他妈妈的老师又怎么样,无非是一些人情往来与利益交换。她写完一页,正要翻面,许岐一下站起来靠近她,山一样的阴影压过来,他一手撑在她的桌面上,一手按住纸面阻止她翻页,他俯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当年他和我妈搞师生恋,后来被我外公知道了,找人打了他一顿,给我妈转学了。”
“我被开除了以后没学校要,他专门给跑的门路,又给我安排进了这个班,一分钱都没收,袁老师,你说他是不是对我妈还余情未了?”
许岐的神态显得戏谑又漫不经心,他微微笑着和她说着这些话,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真适合晒被子一样。
袁九桢看了他一眼,抽出压在他手掌下的教案,翻过页继续写,她说:“这我怎么会知道,你难道不应该去问当事人吗?”
许岐直起身子又倒回座椅,他往后猛的一仰躺,吴老师的太师椅发出刺耳的声响,袁九桢抬头看他一眼,他刘海遮住了眼睛,整个人像是陷进那张椅子了一样,良久,他的声音才传回来:“你可真无趣。”
吴老师这个电话接了很久,久到袁九桢教案都写了三页了,他还没回来。晚自习的预备铃打响了,袁九桢站起身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时,她发现许岐已经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
每个周五下午,袁九桢都会开车回父母家,工作日的这趟路程是她最喜欢的。她从学校开出来,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这条路前半段很堵,她总是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从一些熙攘的十字路口和接连不断的红灯们中间穿过去,她把音响开得很大,听各种嘈杂的音乐。停着等待的时候,她最喜欢看路口形形色色的人群,高矮胖瘦,或精致或敷衍,每隔几个路口,路人的结构就会重组。活力无限的大学生,跑跳笑闹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拎着书包走在旁边的家长,衣香丽影衣着考究的都市丽人。
大人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大家都看起来很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阳光很好的傍晚,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浮出了一些混杂着疲倦、烦躁和认命的表情。
在这种时刻,袁九桢有时会庆幸自己运气好,同时也为人群感伤,这两种感觉都不常有。城市拥挤着喧闹的人群,她并不会感慨这个城市有多么美丽发达,但她欣赏人群为城市辛苦一天所创造的东西。相比而言,她有着一份对她来说有趣又轻松的工作,她的日子看起来很安逸。
这个感觉她只和陆烺讨论过,这个讨论极其浅层,当时她和陆烺正在去另一个城市看画展的高铁上,她旁边的座位是一个精瘦的女人,背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袋,她时不时把袋子往肩后一甩,她走过来,坐在袁九桢旁边,双臂交叉,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陆烺看着袁九桢,用口型对她说:“谢天谢地,我们不用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俯瞰的、轻浮的怜悯与高傲。
袁九桢喜欢这些傍晚的另一个原因是“光”。后半段路程袁九桢要开过一个长长的隧道,从黑洞洞的隧道里出来,阳光像海水一样洒满车厢,把空气中的倦意一洗而空,让袁九桢仿佛回到初生的时候。
那些光像活物一样,浓稠似糖浆,把她的发丝渲染出毛茸茸的金边,把衣服的褶皱熨平,替换为一种精致而富有生命力的光泽。然后太阳下山了,整个世界慢慢潜入黑暗,又恢复了原来的色调,袁九桢的心也像坐了过山车一样荡到谷底,这些转变几乎发生在一瞬间,残忍又突然。
袁九桢有时候会假装自己是那些人群中的一员,但她知道她不是。她好像无法怀有“正常”的心态,过着“正常”的人生,尽管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世俗里的那些“正常”,她看上去也再正常不过了。
她像往常一样回到父母家,她妈会做好她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她爸会假装不在意地从镜片底下瞥她一眼,然后清清嗓子说:“回来啦。”
她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一晚,从那面高至房顶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将烂熟于心的内容再细细看上一遍。每当这个时候,袁九桢才觉得她好像真的是“正常”的。
*
周六下午,袁九桢从家里出发回去。陆烺给她发消息说推迟一周再来,后来又说他的设备都在学校,可能还是需要袁九桢过去一趟。他给袁九桢寄了一包东西,说是他的底稿,让她先看看能不能接受。快递员给她打电话,她怕给陆烺弄丢了,让快递员放快递公司的片区点,她自己去取。
打开陆烺的包裹,袁九桢慢慢翻看过去,画面上赤luo的男女身姿优美,从胸前到后背画满了花瓣和线条,色彩斑斓。
陆烺无疑是非常有才华的,尽管很多时候袁九桢也并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她看他的作品,会有种发自内心的平静,无论多么光怪陆离的镜头,多么匪夷所思的线条,她都能看懂他。
也许这就是陆烺当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你和我是一类人。
一大厚本手稿,袁九桢一张张看完,又合上。她握着画册,感到有点兴奋,又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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