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裂釉

日子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悄然流逝。自从晚宴事件后,江浔在社交上更加注意分寸,谢时雨对此似乎颇为满意,两人关系进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和谐期。谢时雨甚至主动提出,要资助江浔举办一次个人画展。

这对江浔而言,无疑是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刻。他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废寝忘食地准备展品。谢时雨为他联系了场地,协调了宣传,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江浔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感激中,觉得谢时雨就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是他艺术之路最坚实的后盾。

然而,就在画展筹备进入最后阶段,江浔筛选最终展品时,矛盾发生了。

江浔的创作一直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围绕谢时雨的、风格相对写实温和的肖像与场景;另一条,则是他内心深处更私密、更情绪化的表达——一些色彩对比强烈、构图扭曲、充满隐喻和不安因子的抽象或半抽象作品。这些画作是他情绪的宣泄口,是他理性世界之外的狂想曲,他私下称之为“影子系列”。

在最初提交给谢时雨的展品清单里,他小心翼翼地夹杂了两幅相对克制的“影子系列”作品。他希望能借此机会,向外界展示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自己,不仅仅是“谢时雨的缪斯”,更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复杂情感的艺术家。

当他把最终选定的画作在临时租用的仓库里挂起来,请谢时雨过来做最后确认时,谢时雨的目光在那两幅“影子系列”作品上停留了许久。

那两幅画,一幅用了大量沉郁的蓝黑色块,交织着挣扎的红色线条;另一幅则是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形,仿佛在融化,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与周围那些温暖、明亮、带着谢时雨影子的画作格格不入。

“这两幅,撤掉。”谢时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江浔的心猛地一紧,试图解释:“时雨,这些画代表了我另一面的创作思考,它们可能不那么……美好,但它们是真实的……”

“画展的主题是‘光与序’,”谢时雨打断他,语气冷静地分析,如同在法庭上陈述证据,“这些作品,与主题不符,风格突兀,会破坏整体的协调性和观众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浔,“它们的情绪过于负面和私人化,不适合在这样一个旨在建立你公众形象的场合展示。”

“可是,艺术不应该只有光明和秩序……”江浔争辩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渴望被认可的是完整的他,而不是被筛选过的、符合某种期待的部分。

“江浔,”谢时雨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压力,“我为你争取这个机会,投入资源,是为了让你的才华被更多人看到,是为了铺平你未来的路。公众和评论家需要看到的是你的潜力、你的技巧、你的‘光’,而不是这些……”他瞥了一眼那两幅画,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不悦,“……混乱和阴暗。它们会让人误解,甚至影响对你的评价。”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剔除着他不喜欢的部分。江浔看着谢时雨,看着他理性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谢时雨说过,在他设定的边界内,给予他自由。原来,这自由的边界,是由谢时雨来定义的。连他内心的“影子”,都不被允许暴露在谢时雨所认可的“光”之下。

一种混合着失望、委屈和轻微反抗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他第一次没有立刻顺从,而是固执地站在原地,嘴唇抿得发白。

仓库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谢时雨看着江浔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神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江浔会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抵抗。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紧绷的张力。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谢时雨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但核心立场毫不动摇:“江浔,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圈子的规则和运作方式。移除它们,是为了你好。”

最后那句“为了你好”,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瞬间击垮了江浔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勇气。他想起谢时雨为他做的一切,想起他的庇护和指导,想起他那句“唯一的例外”。反抗的力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流失。

他低下头,避开谢时雨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听你的。”

那两幅画被撤了下来,换上了另外两幅风格明快的风景写生。画展最终如期举行,获得了不小的成功。评论家赞扬江浔技法娴熟,用色温暖,画面充满“秩序感”和“宁静的力量”。

江浔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众人的祝贺,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空了一块。他看着那些被精心展示的作品,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打磨、剔除了所有瑕疵的瓷器,光滑,完美,符合所有人的审美,唯独失去了窑变时那一点不可预知的、独特的裂釉之美。

谢时雨站在他身边,手轻轻搭在他的后腰,如同一个胜利的所有者。他满意于画展的成功,满意于江浔的“听话”。

他没有看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他怀中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被压抑的黯然。完美的瓷器依旧完好,但那一道细微的、内部的裂痕,却已在无人知晓处,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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