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抑郁药物像一层模糊的滤镜,让江浔的情绪不再剧烈起伏,但也带走了许多鲜活的感受。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色彩变得黯淡,连画笔下的颜料都失去了往日的饱和度。他按时服药,定期去做心理疏导,遵循着谢时雨为他制定的健康作息表,像一个运行良好的程序。
谢时雨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看到了江浔的“稳定”,不再莫名流泪,不再深夜失眠,这让他感到满意,认为自己的干预是正确且有效的。他并未深究这“稳定”之下,是更深层次的麻木与抽离。
冬天来了,城市下了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城市的喧嚣。谢时雨记得江浔以前很喜欢雪,曾说雪能让世界变得安静又干净,像一幅巨大的素描。
傍晚,谢时雨提前结束工作回家,发现江浔裹着毯子,坐在阳台的画架前,对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呆。画布上一片空白,颜料盘里的色彩干涸凝固。他站了很久,江浔都没有发现。
“不想画就别勉强。”谢时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浔微微一颤,回过头,眼神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聚焦。“没有勉强,”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画笔的木杆,“只是……不知道画什么。”
谢时雨走到他身边,看向窗外。“你以前不是喜欢画雪景?”
“嗯。”江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他看着雪花,感觉不到曾经的那种悸动。那种想要用画笔捕捉瞬间美好的冲动,似乎被药物连同那些低落的情绪一起封印了。
谢时雨皱了皱眉。他习惯于解决问题,而江浔这种失去动力的状态,在他看来是一个需要被攻克的新问题。他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蘸了点清水,在调色盘上调和着白与蓝灰,然后在江浔空白的画布上,利落地画了几笔——是窗外建筑被雪覆盖的屋顶轮廓,线条冷静、准确,带着建筑师草图般的理性,却唯独缺少了画者应有的情感温度。
“像这样,抓住基本的形和色调。”谢时雨将画笔递还给江浔,语气带着引导,“你可以的。”
江浔看着画布上那几笔精准却冰冷的线条,又看了看谢时雨笃定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谢时雨在教他“如何感受”,如何“正确”地表达。可他需要的不是指导,而是被理解,被允许“感受不到”。
他接过画笔,却没有继续画下去,只是轻声说:“我有点冷,想进去了。”
谢时雨看着他逃避的姿态,眼神微沉。他没有阻止,跟着他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晚上,江浔服下药片后,早早躺下。药物作用下,他很快陷入一种昏沉的睡眠。谢时雨处理完工作,回到卧室时,发现江浔在睡梦中蜷缩着身体,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挣扎。
谢时雨站在床边,凝视着他。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江浔苍白的脸和眼睫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谢时雨清晰地意识到,药物和心理疏导只是控制了症状,却并未触及问题的核心。江浔像一棵内部正在缓慢枯萎的植物,外表看似维持着形态,内里的生机却在悄然流逝。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江浔紧蹙的眉心,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他不习惯这种过于感性、无法用逻辑解决的困境。最终,他只是替江浔掖了掖被角,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略显生硬的规范感。
第二天是周末,谢时雨推掉了所有安排。早饭时,他对江浔说:“今天不去画室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江浔抬起眼,有些疑惑。
谢时雨没有解释,只是开车带他去了市郊一个以温泉著称的度假村。这里环境清幽,白雪覆盖着日式庭院,温泉池水汽氤氲。谢时雨订了带私人温泉的套房。
“泡一下,放松。”谢时雨言简意赅。
温暖的泉水似乎暂时驱散了江浔骨子里的寒意。他靠在池边,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流的抚慰。谢时雨就坐在他对面,隔着朦胧的水汽看着他。
过了很久,江浔忽然低声开口,像是梦呓:“时雨,我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谢时雨目光一凝,声音平稳:“丢了什么?”
“不知道。”江浔摇摇头,脸上水珠滑落,分不清是温泉水还是眼泪,“就是感觉……空了一块。画不出想画的东西,也……感觉不到高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向谢时雨描述这种内在的失落。
谢时雨沉默着。理性告诉他,这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但看着江浔此刻脆弱迷茫的样子,一种超出他掌控范围的情绪悄然滋生。那不是他擅长处理的“问题”,而是一种……让他感到无力的心疼。
他涉水走过去,在江浔身边坐下。水波荡漾,两人的手臂在水中轻轻相触。谢时雨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庭院里覆雪的枯山水,过了许久,才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丢了就丢了。”
江浔愕然地看向他。
谢时雨转过头,水汽让他平日过于锐利的眼神柔和了些许:“找不到,就不要勉强去找。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一直保持‘完整’。”
这不是情话,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务实。但听在江浔耳中,却像是一道特赦令。谢时雨第一次,没有要求他“必须好起来”,没有试图“修复”他,而是允许了他可以“不完整”。
眼泪无声地涌出,混入温泉水中。江浔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谢时雨伸出手,没有拥抱,只是将手掌覆在他湿漉漉的后颈上,带着温泉水灼人的温度,像一个沉默的锚点。
那一刻,江浔仿佛感觉到,内心深处那片冻结的荒原上,落下了一片无声的、微小的雪花,带着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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