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时雨近乎严苛的“健康管理”和药物作用下,江浔的情绪状态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稳。那种溺水般的低落感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虚空,仿佛踩在棉花上,找不到着力点。
然而,新的问题悄然浮现。
最初是以前合身的牛仔裤腰围有些发紧。江浔以为是近期活动减少,并未在意。直到某天清晨,他站在浴室的电子秤上,看着屏幕上比三个月前增加了将近十五斤的数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不敢置信地又站上去一次,数字依旧冰冷地显示着。
镜子里的自己,脸颊圆润了些,曾经清晰的下颌线变得模糊,腰腹间覆上了一层柔软的、陌生的赘肉。他伸出手,捏了捏手臂内侧,那种绵软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或许只是需要调整饮食和运动的信号。但对一个需要敏锐观察形体、对线条和比例有着近乎偏执追求的画家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灾难。他的身体,这个他表达美、创造美的工具,正在变得迟钝、臃肿,脱离他掌控地“变形”。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药物维持的虚假平静。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过镜子里陌生的轮廓。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和自我厌恶感攫住了他,比之前的情绪低落更具体,更尖锐。
谢时雨走进浴室时,看到的就是江浔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镜子的样子。他的目光扫过秤上的数字和江浔紧绷的侧影,立刻明白了原因。
“是药物的常见副作用之一,”谢时雨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说明书上有写。代谢变化,食欲可能增加,体重上升。”
他的冷静像一把刀,割裂了江浔最后的防线。
“常见副作用?”江浔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你说得轻巧!你看看我!这还是我吗?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他用力扯了扯腰间宽松的睡裤,布料勒出柔软的弧度,这画面几乎让他崩溃。
谢时雨蹙眉,对于江浔突然的情绪失控感到不悦。在他看来,这是治疗过程中可以预见的、需要管理的状况,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体重可以后期通过运动和饮食调整回来。当务之急是稳定你的情绪,这才是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江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谢时雨,我是个画画的!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身体感受,就是我的一切!现在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陌生的、不断膨胀的躯壳里!你告诉我这只是‘副作用’?你告诉我体重可以‘后期’调整?”他指着镜子,几乎是嘶吼出来,“那我现在呢?现在的我算什么?一个需要被修理的、连外形都出故障的物件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激烈地、毫无保留地对谢时雨宣泄情绪。长期的压抑、不被理解的苦闷、对自我认同的危机,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谢时雨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江浔的顺从,此刻江浔的失控和指责,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和决策。他上前一步,抓住江浔挥舞的手臂,力道不小,声音冷硬:“江浔,冷静点!你在生病,这只是治疗的一部分!”
“我宁愿病着!至少那时候我还是我自己!”江浔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眼泪汹涌而出,“你根本不明白!你只知道解决问题,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一个稳定的、正常的、符合你期望的江浔!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要这样?!”
“我想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谢时雨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压抑的怒火,“而不是被那些无用的情绪拖垮!体重增加只是暂时的,情绪稳定才是……”
“无用的情绪?”江浔打断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讽刺,“对,我的感受,我的痛苦,我的创作,在你眼里都是无用的!只有你的逻辑,你的秩序,你的‘为我好’才是真理!”
他猛地甩开谢时雨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谢时雨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崩溃哭泣的江浔,胸膛起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江浔不能理性地看待这个过程。他提供的明明是最优解,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指责和反抗。
他看着那具因为药物而微微发胖、此刻因为哭泣而显得更加脆弱无助的身体,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恼怒,有不被领情的失望,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他强行忽略掉的……无措。
他最终没有再去扶他,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你需要冷静。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浴室,留下江浔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自己像一艘被遗弃的、正在不断下沉的破船,连最后一块压舱石都失去了。他不仅弄丢了自己的情绪,如今,连熟悉的躯壳也开始背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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