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灾星(三)

“裴三公子如此明事理,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钟后率先发话道,“云知年,还不赶紧滚起来去带裴三公子同小郡王移步外殿,等候驱邪。”

江寒祁这时却反驳,“云知年是朕的贴身太监,平日里就笨手笨脚,只会讨嫌,朕换个好的伺候。”

“我谁都不要。”

分不清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神骤荡。

裴玄忌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那沉默跪立的云知年身上。

云知年很安静,听到他这么说,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抬起,浅色的明眸定定望向前方,空空茫茫,没有着落。

裴玄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自己小时同父兄围猎时,在林场草丛中,撞见过一只失群了的小狐狸。

小狐狸应是饿了许久,皮肉紧贴在胸骨,原本雪白锃亮的毛色也暗沉发灰,狐狸的后腿受了伤,见有人围近,也起不了身,便只能将瘦弱的脑袋埋进前爪,瑟瑟直抖,偶尔从口中发出几声哀戚的悲鸣。

他的父亲裴千峰这时候停下马,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他,对他说,“阿忌,杀了它。”

“为什么?”

小狐狸叫声凄惨,裴玄忌心有不忍,“这只狐狸并非是我们今日所狩的猎物,且它已经受伤,为什么我们要杀它?”

裴千峰沉沉盯着裴玄忌,许久后,竟夺过裴玄忌手中弓箭,转而命令他的大哥裴元绍,“你来。”

裴元绍一言不发,挽弓拉箭,射杀狐狸。

手脚利落,一气呵成。

一声尖鸣后,小狐狸便软软倒在血泊之中,半张开尖嘴,茸茸长尾无力耷拉下来,眼角依稀残留下两道泪痕,死了。

“做得好。”

裴千峰淡漠地夸赞长子,目光转向裴玄忌,却瞬而发暗。

“正是因为有那样不成器的娘亲,才会生出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你和你娘一样!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你不准骂我娘!”

十二岁的裴玄忌同兄姐并非一母所生,虽说裴夫人待他不薄,可他自记事起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娘亲了,还是他的二姐,在他十岁那年,将他娘亲孕时亲手为他缝制的小衣和留下来的一样长命锁拿给他时对他说,他的娘亲在他刚出生未满一岁时就得病过世了,但他无须伤怀,因为他的娘亲不是好人,让裴玄忌收了娘亲的这点遗物之后,就莫要再挂念了。

可裴玄忌不信这样的话。

那枚玉锁质地润泽,而手中的小衣则绣制得极为柔软,贴身那面的布料是用绸布最软的部分裁剪制成的,因为布细难缝,所以中间的针脚微有些凌乱,有些地方大概是扎错了,需要反复拆线,修正,再拆线,再修正…

裴玄忌手指所碰之处,比旁的地方都要厚上一些,全是密密麻麻的线脚。

裴氏富贵,府里向来不缺制衣的裁缝婆子,可他的娘亲,却坚持守在昏黄的烛灯下,借着那晃晃明火,将自己对将要出生孩儿的欢喜和爱意凝结在这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之中。

她定是爱极了自己的孩儿的。

所以他不信这样的娘亲会是坏人。

待到他再大了一些后,在军营中隐约听到了更多关于当年的旧事,便更加不觉得娘亲有错。

少年裴玄忌开始变得敏感,他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娘亲,更不准任何人说他娘亲的坏话。

所以,当裴千峰用那种语气奚落着他的娘亲时,裴玄忌便是再忍无可忍,他执拗地扬起头,大声喊道,“我娘没有错!她只是心善,何错之有?分明是你不肯去救她,才害死了她!”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落在裴玄忌的脸上,裴千峰像是一条被触及到逆鳞的狂龙,卷起浓烈的愤怒,他恨恨地望向裴玄忌道,“好啊。好,你说她心善,你也心善!就只有我心狠!你不是可怜这只狐狸吗?那你就留在这里,陪这只死狐啊!”

“裴玄忌,你总有一日,会被这些所谓的心善,无用的仁慈,以及泛滥的同情所伤害,以至万劫不复!”

“我们走!”

裴千峰说罢,带队扬长而去,甚至连匹马都未有给他留下。

十二岁的裴玄忌就这么被自己的父亲扔在了风寒天冷的山林中。

当落阳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整座山林的光亮都被沉黑所替代,刮在身上的夜风也开始刺骨透寒,而最可怖的是,幽森的林间会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于野兽的嚎叫,小狐狸的尸体暴露在荒郊中,散发出鲜血的气味,丛中似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野兽啃嚼肉骨的动静。

小玄忌怕得不得了,他的眼睛在晚上看不见,所以他不敢乱动,甚至连埋了死狐的勇气都没有,他抱臂蹲躲在角落,恐惧,饥饿以及被父亲抛弃的孤独感和哀痛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落泪,默默思念自己已然过世的娘亲。

第二日一早,是二姐瞒着裴千峰,策马赶来接他回去的。

裴玄忌仍旧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姑且,算是多了一点点恻隐心罢了。

但从那以后,他不再在裴千峰面前谈及他的真实想法。

当他也能够冷漠地拔刀斩杀一个他国的细作,只为换取父亲的一丁点赞赏之时,裴玄忌甚至以为,当初的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抹杀了。

可如今,他的一些,原有的恻隐之心在遇见云知年后,好像又被勾了出来。

他想…他想试着拉云知年一把。

他不喜云知年的自轻自贱,不喜云知年的麻木不仁,不喜云知年的孤弱无依。

更不喜云知年就像那只受伤的狐狸一样,无人相救,最后只能落得个身死宫中的凄惨下场。

所以,当江寒祁再一次强调,谁都可以,只是云知年不行时,裴玄忌依旧寸步不让。

他同君主的两相对峙很快就引起在场群臣的纷纷议论。

明面上看,这一君一臣,地位本就不相等,根本就没有商榷的必要,可细细想来,这裴玄忌身后站着的是裴家,而江寒祁有什么?一干子寒门出生的清士稗官,不成气候,所以此番相争便怎的看,怎的透着股别扭怪异。

且君臣争执的焦点,还竟在于一个太监。

云知年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江寒祁凤眸下视,露着眼白,分明是要发怒的先兆,却偏发不出来。

裴氏军力强盛,所治陇西地界也同大晋统一前的若干小国接壤,如今小国虽灭,其故国子民,残余旧部却无不收归于陇西,势力之雄厚,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人所能得罪起的。

他抖了抖唇,想要说些什么,一直旁观的钟后倒是先发话了。

“既然裴参军坚持,祁儿依了他就是。”

“一个奴才罢了,裴参军就是向陛下要去了,也并无不妥啊。”

钟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桌案,似笑非笑地望向江寒祁,“祁儿,莫非…你舍不得?”

“母后说的是。”

大抵是明白自己终究争不过裴玄忌,江寒祁只能顺势妥协,他以手扶额,斜觑向云知年,“既如此,你就过去好好服侍裴参军和小郡王,若有差错,朕唯你是问。”

“是。”

云知年恭顺应声,退至裴玄忌身侧。

擦身而过时,恰犹若清风拂面,裴玄忌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味。

可脑袋却好似依旧昏沉。

这昏沉一直在持续。

年宴宣告结束,一众臣子在宫人带领下前往大殿进行驱邪仪式。

而神官一番掐算道,江旋安八字特殊,须于三日后的吉时进行驱邪,这也就是意味着,作为陪同江旋安进宫的裴玄忌,须在宫里逗留三日之久。

于是,云知年在前引路,带裴玄忌和江旋安来到宫里的一处空殿先行安置。

“因后宫人少,此处是闲置下来的,平常无人居住,卧房统共有两间,小郡王住里间,裴参军住外间,奴才会在外头守着,殿外也有其他宫人侍卫,若有何需要,裴参军尽管吩咐。”

白皙修长的指尖拢住点燃的烛心,空殿明堂被重新照亮。

裴玄忌看了眼点火的云知年,回眸却瞧见两间房中的床榻上,竟是早已铺好了新换的被褥枕头。

不是…无人居住么?

裴玄忌虽然昏沉,但仍保留了一丝警觉,他侧眸望向云知年。

对方的脸被澄黄的灯火镀了层蜜色,柔柔的,分不出何情绪。

前来打扫的宫人陆续离场。

江旋安却仍未从惊吓中回过神,一边哭一边冲到云知年跟前,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道,“哥哥,我不是灾星…你帮我同叔父说,帮我同叔父好好说…”

云知年点头,抚着江旋安圆滚滚的脑袋安抚。

小孩子哭累了,又嚷着犯困,还不让云知年走,非得云知年寸步不离地拉着他的手才肯入睡,所以,当云知年终于哄江旋安睡着时,已是约摸过了夜半。

天色很晚了。

雪已停歇,被留下的臣子们大抵也是做完了所谓的驱邪仪式,云知年透过轩窗,能瞧见宫道边走过三两成群的臣子,一个个对于今夜的变故同遭遇俱是缄默不语。

四下安谧无声,唯剩碎雪压枝和烛火烧响的哔剥的轻响。

云知年起身,熄了江旋安屋里的灯,走出殿时,却猛地脚步滞住。

裴玄忌正裸着上身,对窗而立。

月光越窗,在烛火的映照下,勾勒出少年背部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硬朗姣好的身姿。

裴玄忌听到脚步,回过头,看了眼云知年,忽扬手将什么东西远远抛来。

“伤药。随身带着的。”

裴玄忌言简意赅。“你刚刚受了伤,拿去用。”

年年:请问你大半夜为什么不穿衣服站在那里吓人呢?

小裴(试图勾引,一边展露胸肌和腹肌,一边挠头):哦,没什么,天太热了,就脱了。

年年:可现在是冬天…

小裴:我不管,我就是比他年轻,比他有能耐,比他身材好,比他力气大,你考虑一下我!

狗皇帝:?

年年:哦(认真考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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