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游说(三)

夜雨带风,冬雷惊响。

一行人驻足在青鸾殿前。

青鸾殿恰若其名,琉璃飞拱,青瓦藏光,恢宏白阶错落蜿蜒,是江寒祁派人新建,专事留宿外臣的新殿。

形制规模分毫不输后宫诸殿。

这座殿宇虽说已经建成,但两年来,也就只得了这么一位入住。

柳廷则。

云知年默念这人的名讳,随众人一道拾级而上。

甫刚行至门前,便远远听得里头传来绵绵不绝的叫骂声。

“滚开!你们赶紧放本官出去!”

“休想!我宁死也不会答应!”

是很清脆年轻的声音,抑着浓重的怒意,便愈发显得高昂。

新仕探花郎。

年方二十。

正是最年少气盛的时候。

亦是最听不进劝的时候。

云知年缓了脚步。

正思忡间,殿门大开,几个小太监宫娥连滚带爬地窜出,哀嚎叫嚷着。

“柳大人,饶命!”

“是圣上的意思!是圣上不让你走!奴才们可不敢抗旨不遵啊!”

“一群没用的东西!”

旺喜拧眉,嫌弃地闪身躲开那几个被赶出来的宫人,再抬头看向云知年时,却分明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云公公,看来只能由你出面了。”

旺喜虽躬了身,语气里却全无恭敬之意。

“柳大人性烈刚直,云公公可得伺候着小心说话,免得惹柳大人不高兴,柳大人不高兴,圣上就不高兴,若是再把你请去寝殿…”

旺喜故意拖长尾音,不怀好意地阴笑道。

“你得再遭一顿苦。”

旺喜身旁簇拥着的几个宫娥太监皆捂嘴偷笑。

云知年没有理会旺喜。

亦没有理会旁人的恶意嘲讽。

他转身,冒雨踏入青鸾殿,只无论如何小心,他的步伐还是掩饰不住地虚浮不堪。

明明是短短几步距离,都行得姿-势趔趄怪诞。

自始至终,云知年都低着眉眼,瘦弱的身躯笼在略有些宽大的蟒袍之中,再配上那一步三停的走路姿势,风吹摇坠,便愈显滑稽可笑。

所以,当柳廷则看到江寒祁又派了这么个丑角做说客时,不屑之意瞬间到达了顶峰。

“狗奴才,站住!”

“本官允你进殿了吗?”

云知年顿住。

很识相地站在了殿檐外。

“柳大人…”

云知年未有抬首,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滑出三山帽的几缕发丝滴至脸侧。

有一些滑至口中。

云知年便只能抿唇吞咽下去,那细长的喉结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动了动。

他开口进言道,“此乃大事,柳大人既身朝廷为命官,便该为江山社稷着想。”

“江山社稷?”

“我只当陛下重用寒士,乃是民间所言的明君,才愿入仕追随,若此身只为封侯拜相,蝇营狗苟,又何苦将自己困囿于明堂之上?”

柳廷则遥遥抬眉,傲立殿前。

殿中暖光照耀向他,落拓一身风骨,昭昭然,只若明月恍恍,不肯摧折。

“寒士?寒士又如何?”

云知年竟轻声笑了笑,“纵高门世家尽除,昔日玉楼不再,然寒士拢聚,扶摇直上间,亦会在来日诞生新的世家,就好像朝代更迭,万物随时令而动,周而复始,亘古如此。”

“柳大人,您是陛下的身边臣,亦是陛下亲自在殿前点的探花郎,侍郎官,您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眼里,代表的是陛下的一行一动。如今,后党借钟国公一案借题发挥,为难陛下,朝野上下无所不知,而陛下登基尚才三年,各节度使拥兵自重,虎视眈眈,若此事闹大,动摇国本,危害家国社稷,柳大人,您又当真以为,自己能凭借着您那满腔所谓的书生正气,求得您所想要的抱负吗?”

云知年语调轻缓。

又因在冬雨里这么淋着,声音难免发抖,但却字字珠玑,掷地铿锵。

柳廷则微怔。

他开始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他原还很看不起的…太监。

“抬头。”

柳廷则迈出几步。

飘零冷雨将要飞溅到他的发梢了。

云知年沐在雨中,却仍岿然不动。

他的身板虽然纤瘦,那背却挺得极直,颇有那书中所言的,松柏之节,傲骨之身。

柳廷则觉得好笑。

他居然会在一个下贱的太监身上,瞧见铮骨。

“狗奴才,我叫你抬头!”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猜想,柳廷则快行几步,伸手攥住云知年的下颌,狠狠抬起。

他下手不轻,所以云知年的脸颊以一种极为微小的幅度,颤了一颤,但很快,便随着柳廷则的手,温顺地仰起脖颈。

柳廷则僵住动作,亦僵住了,落在云知年脸上的视线。

云知年抬起那双淡茶色的眸子,望向面前这个明显失了态的探花郎,动着唇瓣道,“求大人,为江山社稷,撤查钟相全一案。”

云知年的脸是湿的。

雨水濡红了他的双眼,像是在无声落泪,那本就清美的面容便显得愈发柔和,可他的五官轮廓却又是锋锐若刃的,在月色下,泛出不肯退让的冷泽,两种近似矛盾的气质交织在一起,却并无不妥。

反格外,引人入胜。

柳廷则意识到自己失态,焦躁地甩开手。

随即,一股难言的愤懑之气无声地充溢胸腔。

他生气,不仅是因为,他会看一个太监看失了神。

更是因为,他在这个太监身上嗅到了一丝…腥臊的气味。

柳廷则是读书人。

他为人堂正清白,一心只念那圣贤之书,但从前在学堂读书求学时,也难免会被同窗好友拉拽着,去那城中的花楼长世面。

凤舞鸾萧,莺燕成群。

他自目不斜视,只要了二两薄酒闷头来喝,他的那干子同窗却早已唤来姑娘,左拥右抱,上下其手。

那些姑娘皆涂脂抹粉,身上香气甚重,可无论如何掩盖,都遮不住一身的腥臊气味。

后来,柳廷则才知,那是被男人侵蚀留下的。

可今日,他在一个太监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味。

“你…你是云知年?”

柳廷则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高声问道。

“奴才是。”

云知年依旧没有多大反应。

倒是柳廷则,失魂落魄,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身。

“大人小心。”

云知年下意识要扶。

却被柳廷则挥掌打开,他嫌恶地拍了拍被云知年碰到过的袖袂,仿佛沾染了什么极脏的污秽。

云知年只好缩回手。

他默了几息便又道,“陛下既肯接大人入宫相商,想必也是…”

“相商?”

柳廷则咬着牙,面庞却带着些薄红,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云知年的话,“你可知他召我今夜入宫,根本就不全是为了钟相全之事!他,他…他居然想要宠幸我!我不同意,他就命人将我关进这青鸾殿中!不准我离开!”

柳廷则到底年少,心里根本压不住事,喜恶亦很明显,“他还说,说我,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真是,真是荒唐至极!”

云知年听到“故人”二字,周身微震。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隔着雨雾,去看柳廷则,一改方才的淡漠模样,眼神急迫而张皇。

似那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终于,泄开了一道裂缝。

是像的。

像的。

柳廷则也是极周正清朗的相貌,更惶如说,那骄矜明媚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云知年习惯性地蜷了蜷手指。

直到摸到掌心处,自己用指甲抠破了的痂疤。

他的指尖顺着那道痂疤,再度,深深刺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手心传来,云知年才堪堪恢复平静。

“陛下心悦于你,柳大人既能承恩,合该开怀。”

“陛下!陛下!你可知,你这一口一个陛下的模样,像极了只会叫主邀宠的狗?!”

柳廷则听不下去,冷笑打断,“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甘愿以色侍君?你是个不男不女的阉奴,我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俯仰于天地之间,怎可屈居人下?”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哼,跟你这种狗奴才果然是说不到一处。你不是替皇上来游说我的么?这样罢。”

柳廷则有些近乎刻薄地,将对江寒祁的气撒在了江寒祁的狗身上,“你去殿外跪着。”

“跪到我何时高兴了,说不定,我就会回心转意。”

雨势渐大,因是冬雨,所以难免会夹着冰寒的雪粒,噼噼啪啪地落了满地。

“奴才遵命。”

云知年连挣扎都没有,他躬身向柳廷则略行一礼,便后退几步,伏身跪去雨中。

弱小的身躯很快就被雨水浇透,那本尽力挺直的脊背,也终是被瓢泼骤雨压弯了。

可自始至终,云知年都没有反抗,或者是为自己辩驳。

柳廷则有些失望,亦有些烦闷,索性退回殿中,不再看他。

果然,方才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到的那所谓铮骨,只是错觉。

尊严,傲气,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

还是一个宁受宫刑也要苟留性命的太监。

两扇朱色殿门在云知年眼前轰然关上。

云知年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直至双腿麻木到失了知觉,他才艰难地抬起手,从兜里摸出那几块被包好了的,已经冷硬结块了的烧饼。

可垂头时,他却看到自己身后,又蜿蜒淌出了不少鲜血,被雨水冲刷至一条长长的浅粉色的印记。

云知年别开眼,咬下一口饼,缓缓咀嚼着咽下。

空到痉挛的心口在被填进些食物之后,好像才稍稍安缓下来。

云知年便又咬起了饼,合着从脸上落到口中的雨丝,咽进肚里。

当江寒祁终于酒醒,欲要向自己的爱卿赔礼道歉,踏足青鸾殿时,看到的,偏就是这么幅场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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