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嫁祸(一)

长夜仍未央。

雨势实在是有些大了,旺喜忙着替江寒祁撑伞,冷得他一边哆嗦着这把老骨头,一边谄笑劝慰道,“陛下,陛下,您往伞里避着些点儿,仔细淋了雨犯疾呀!哎呀,其实这哪里需要您亲跑一趟啊?依着奴才之见,就把人关在青鸾殿中,待明日上完朝再行处置就是,再说了,云公公还在殿里伺候着…”

旺喜旋又缄住了声。

因为江寒祁神色太过阴鸷冷厉。

旺喜便只好不再多言,只撑伞跟随着,可待行至青鸾殿前,却忽跟瞧见了鬼一样,高声喊道,“哟,这不是…不是…”

“云公公”三字还未说出口。

江寒祁便已止住脚步,视线亦已死死地,被云知年给吸了去。

云知年正伏身跪在雨中,形容狼狈。

湿透了的蟒袍紧紧贴于身上,勾出清瘦窄细的颀长腰线,手上则捧着块被落雨淋至稀碎成渣的什么东西,正小口小口地,往已经被冻到青紫的唇瓣里头不停地塞。

一些渣滓化在手中,他便索性张开手指,含进唇边,混着雨丝儿,一点一点地舐干净。

他吃得极是认真。

直到明晃晃的宫灯打到脸上,他才停住动作,扬起下颌看过来。

“陛下。”

云知年咳了两声,浅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男人高大如山的迫人身影,“奴才无能。”

奴才无能。

短短四字,已说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江寒祁冷哼一声,抬脚从他身边走过,竟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云知年的视线却默默追随江寒祁,一路行至高殿门前。

他瞧见朱门开了,又瞧见江寒祁这等高傲尊贵之人竟然主动向柳廷则低头示好。

云知年看到双目发痴。

江寒祁沉峻的话音也随风雨一道,密密落入耳中。

“是,朕喝多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

“柳卿,朕确看重于你,只钟相全一案,实有难言之隐。你有所不知,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了一桩十年前的旧案,钟后那边亦颇有微词…”

“你说他?”

江寒祁的声音忽然冷硬了下来,“他是朕的人。”

“不容任何人置喙。”

“是,柳卿,你亦不能。”

“来人,送柳卿出宫歇息。明日下朝后再论。”

很快,殿前又来了一些人,还有马车也行来了,紧接着,那柳廷则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明殿的两道朱门再次被宫人重重关上,归于沉寂。

雨声簌簌。

江寒祁走至殿前,负手立于雨中,垂眸望向依旧在跪着的云知年。

“都下去。”

良久,江寒祁轻启薄唇,冷然下令。

“陛下,这…”

“下去。”

“是,是!陛下,夜已深了,您又宿醉过一场,将看着就得早些歇息了,莫要犯了头疾,至于这伞…”

旺喜告退时,还颇有些为难。

“啰嗦什么!”

江寒祁一把夺过旺喜手中的伞,扔给云知年道,“还不滚起来随朕回宫?”

宫道上果然是没有什么人的。

就连惯常巡逻守夜的奴才都未出现。

雨声渐脆,打在伞面,发出噼啪响动。

下雪了。

雪籽粒儿在鼻尖化开,又变成水,淌了下去,一把小伞显然是撑不住两人的,更遑论说,云知年后面的伤本就没好利索,又刚罚跪了大半时辰,双脚恁得生麻,偏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君主的步伐。

云知年体力渐有些不支了。

但他不会有一句抱怨,只轻抿了抿唇,尽力跨开腿走着。

“拿来。”

江寒祁的墨发被雪淋湿了大半,他大概是终于忍无可忍,冲云知年伸手。

云知年微愣了愣,反下意识地将伞把握得更紧。

江寒祁只好动手,掰开他的手指,将伞拿过自己撑住。

云知年便退后几步,想行出伞下。

江寒祁快人一步,握住他的腰,将人蛮横地扯进伞下。

贴得近些,倒是能刚好遮住两人。

江寒祁很自然地撩开了云知年的下摆,将手伸了进去。

“陛…陛下。”

云知年依旧湿着一张脸,素来麻漠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了。

两弯长睫随着江寒祁的动作,如鸦羽般一直轻颤不止。

“柳廷则为何罚你?”

江寒祁指尖摸到了药膏,他“啧”了一声,有些不悦地对云知年道,“以后抹药时,不准再抹得那么深。”

“朕不喜欢。”

“奴才…遵…遵命。”

热意攀上了两颊,泛出潮红。

云知年喘了两声,才想起要回话,“柳大人说,奴才,是陛下的狗。”

“还说,若奴才跪到他高兴了,他便…便应了撤查钟国公一案。”

“他倒是有脾气,不愧是朕亲自挑选出来的探花郎。”

江寒祁有些得意似的笑了笑,但这笑容却转而消逝,他停默几息,突然望向云知年,神情古怪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柳廷则很像一个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云识景。”

江寒祁唤出这个名字时,手下动作也大了些,触到了粘稠的鲜血。

云知年不期然地闷哼一声,浅茶色的淡漠眸中总算是漾出几分苦痛之意。

“若欢之未死,合该也会这般少年恣睢,意气风发。”

江寒祁声调低落下来,“你可还记得,有一年在学宫之中…识景顶撞那个拜高踩低的学士时亦是若此…”

雪水洇湿了长睫,一些滚落到眼眶中,扎得发痛,云知年只好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奴才不记得了。”

江寒祁便不再提。

他收回手,撑伞向前疾行了几步,方才回首,对被他落在原地的云知年下令,“跟上。”

云知年懵然片刻,便快步地朝他奔来。

空无一人的宫道,似是长到失了尽头,从两人身前无限延展开去,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弯月映着昭昭雪光。

而落着满身白雪,低头亦步亦趋跟在江寒祁身侧的云知年,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笨拙小雪狐,只可惜,这只小狐狸太过危险难驯,须得拔了毛,脱掉皮,再打折四肢,才能变成一条…

听话的犬。

江寒祁在睡前有泡药浴的习惯。

他素有头疾,是怕夜里突然犯病睡不安稳。

云知年很主动地褪下湿淋肮脏的蟒袍,跪在浴桶前为江寒祁擦身服侍。

江寒祁二十五岁,中宫却依旧空悬,只纳了两妃,一唤康妃,一唤宁妃。

都是钟后安排的。

所以,当江寒祁用毫无情绪的语调,对云知年说道,康妃有孕了时,云知年的手蓦地僵了一僵。

“怎么停了?”

江寒祁不满地扭过头,见云知年双目忡忡,不肯说话的样子,看着竟有几分可怜委屈劲儿,原本已泄过一次火的,忽是又起了兴致。

他拉住云知年的手,哑声吩咐,“进来。”

“陪朕一道沐浴。”

云知年下意识地摇了下头拒绝,脸上便就挨了一掌。

云知年被江寒祁的巴掌打到偏过了头,脑中嗡鸣作响,口舌中亦尝到了一丝铁锈腥味。

他疼到发懵,只能垂下首,默默跨进浴桶。

但他整个人都是湿的,发丝也是,他淋了很久的雨,身体冰凉,在热水的刺激下,便控制不住地发起颤。

江寒祁将他压在浴桶边沿,撩开他的湿发到脖侧,随后便在那如玉脖颈上重重咬了一下,落下层层叠在一起的吻痕。

云知年颤得更加厉害。

江寒祁的吻便落去了别处,唯独避开了唇。

江寒祁从未亲过云知年的唇。

只用手指压住他的舌头,轻咬着他的耳尖,近乎凉薄地玩弄着,“叫啊,他们正在外面听着。”

口诞沿着唇角落下,他的嘴没办法闭合,只能乖觉地从喉里发出娇腻的声音。

江寒祁伏在他耳边继续道,“旺喜也是她的人,近来饮酒,总是醉得很快…上月…醒来时,康妃就躺在身边。旺喜对朕说,是朕醉后下令,让人宣康妃侍寝的,可朕断了片,全然都不记得了。今日,他们便告诉朕,康妃有了。”

抱回了寝殿。

江寒祁的寝殿中,有一面足有半人之高的铜镜,是特意命人打造制成的,铜镜表面澄澈透亮,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清自己的全身。

云知年跪在地上,微阖了目,不愿抬头,江寒祁就攥着他的脸,紧贴在镜面,迫他睁眼去看。

细长的指节抚过他额上的那粒褐色小痣,江寒祁在云知年身后,近乎神经质般喃喃呢语,“他的额头上,没有这个…”

“只有你有…”

“只有你…”

云知年滚烫的脸像是要被冰冷的镜面碾至扭曲变形,他低低开口,间或夹着几声轻喘。

回应着身后男人的话,“是,只有我了。”

“陛下,你只有我了。”

终于,在伺候江寒祁安寝时,江寒祁的头疾还是犯了。

殿内熏香缭绕,暖雾蒸腾。

云知年跪在床侧,用手托起君主太阳穴的位置,熟稔地替揉-按。

天光隐约已泛了白,这一夜终至将近,估摸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当江寒祁不再呓语疼痛时,云知年突然缓声道,“奴才去做罢。”

“去给康妃娘娘送落胎药。”

“奴才,可以不经旺喜的眼线,钟后便是查出,也怪责不到陛下身上。”

江寒祁侧过眼看他。

云知年正衣衫不整地跪着,乌发也垂下几缕,荡在额前,遮住了大半脸庞,那双唇却偏朱得发赤,一张一合地,像每次要实施何计划时一样,机械而残忍地陈述着自己的盘算。

江寒祁忽然觉得乏极了,便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

“过些日子再做,寻个好点的由头。”

“朕跟前不用你了,你去殿外接着跪。”

“就跪去怀英殿,明日待朕下了早朝接见完群臣之后,再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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