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燃尽，微弱的自然光芒落在病床上。

病床上的男人五官深邃，如炭笔勾勒过的眉眼出现在大屏幕时，总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清冷感，此刻沉寂地闭着。

平常做工精良的西装换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筋脉突出的手背扎着针管，输液管里的透明液体徐徐流入他的血管。

过了会儿，男人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

黎冬霖在窗边借着光线削水果，注意到他动了，放下东西道：“醒了？”

程晔撑着半坐起，咳了咳。

昏暗一片，只依稀可见人影。

黎冬霖开了灯，给他拿了件外套，“感觉怎么样，叫护士过来？”

他的视线逐渐明晰起来，嗓音微哑，“还好，不用。”

默了默，又道：“谢谢。”

黎冬霖在给苹果切块，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苹果切的乱七八糟的。

“谢什么，我刚到，苹果还没削好。这些都是钟秋帮你弄的。”

钟秋给他换了衣服，后背的药，破皮的手指也包扎了纱布。

他望向外面枯黄的梧桐树，唇色灰白，“她人呢？”

黎冬霖：“在外面，不敢进来。”

有风吹过，干枯的梧桐叶摇摇欲坠。

他说：“让她走吧。”

纠缠了这么多年，她未必不痛苦。

经年之后，如今的程晔，再不会说半句求她的话。

***

病房外的走廊安静，弥漫着消毒水气息。

来往的人稀少，路过时也小心翼翼。

等待区的长椅放着只小羊皮手袋，旁边坐了个穿着穿着长靴的女人。

如瀑的长发披着，眼眸明净，脸上的泪痕处理过，睫毛却仍湿着。

钟秋拿着笔，在纸上徐徐落字。

程晔不省人事地倒下，她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里，她掩着眼，大滴大滴的泪往下掉。

恨不得穿越回去扇自己两巴掌。

明明知道当初在机场离开的事对他有多大伤害，还拿这种事气他。

程晔被推去急诊，她靠着墙双眸失焦地等待，直到医生带着检查报告出来，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严重贫血，脑供血不足，情绪过激导致的昏迷。

医生纳闷，“这么年轻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怎么会严重贫血的。”

她眼眶发热，别过头擦了擦，“医生，他为什么还没醒？”

“人没问题了，等会转到普通病房，”医生扶了扶眼镜，“他睡眠也有很大的问题，各项机能都不是很活跃，让他多睡会吧。”

黎冬霖打来电话，她替他接了，才知道他原本是要去他公司的。

她进入病房，不敢开灯，怕惊醒他。

跟护士要了消毒包扎的工具，做了所有能想到的，让他好过点的事。

然后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守着。

明明是躺着也很高大的男人，接连两次因为她无力地倒在病床。

护士隔三个小时来一次。

第一次给他打吊针输葡萄糖。

第二次换药顺便检查，说他应该快醒了。

钟秋躲到了外面，不敢见他，怕看见他的眼睛。

护士推着医疗车经过，带起了一阵微风。

她把写完的信纸折叠，装进包里。

病房门打开，黎冬霖出来了。

相顾无言。

他扫过她湿润的眼。

她低声问，“他还好吗？”

“不清楚，他说还好。”他语气轻松，看了下时间，“晚饭时间过了，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她知道他可能有话要说，应声：“好。”

医院的门口大片绿植，即使冬季也保持着花团锦簇，可仍掩盖不住这座建筑的沉抑和森然。

咖啡厅里，两人都点了杯美式。

黎冬霖喝了一口，指腹压着杯沿。

“钟小姐。”

钟秋等着他开口，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时，心如刀割。

“五年前，你走的那天，是他准备很久，要给你求婚的日子。”

***

虽然程晔行动能力上没什么问题，还是遵从医嘱在医院住了三天，每天输几瓶营养液。

咖啡厅那天的交谈到最后，黎冬霖带回了一封信给他。

他只打开过一次，直到出院这天收拾东西，又看到半开的信封。

这天天气不错，他拖了张椅子到窗边。

不知过了多久，巡回护士敲了敲门，试探着往里看了看。

夕阳西下，晚霞给房间里镀上了一层微光，床上的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

窗边的男人也同样穿戴整洁，侧脸苍白，望着外面的梧桐，膝上放着一张信纸。

纸上的字迹并不流畅，写的磕磕绊绊，几处被泪滴浸泡又干涸，纸显得皱巴巴的。

[程晔，写这封信时我在你病房门外。

你应该已经醒了，原谅我羞愧于进来，只敢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

这次的事……千言万语，还是抱歉。

我爸生日，我暂时要过去，一个月后回来。如果那时候你还需要我的答案，愿意见我，无论是什么，我亲口告诉你。

医生说你的健康状况很不好，这段时间，你可不可以稍微减少工作，好好修养几天？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

瑞士。

连续几天了，钟秋睁开眼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天上还是地上，江城还是国外，章华湾还是郊区的别墅。

随后，恍然会听到一些声响。

哥特式风格的庄园，每早都有人定时铲雪，维理草坪，擦拭雕像。

她房间的隔壁是一个三百平的收藏室，摆放着她收藏的摄影作品，有些是出自名人大拿，有些是中世纪的古董，有些只是她朋友们的简单的作品。

一切照旧，摆放的位置和顺序都和她离开前没变化，被精心照料，没有一丝灰尘。

楼下，钟彦和秦望津又在下国际象棋。

钟彦对棋类游戏着迷，象棋，国际象棋，围棋，甚至五子棋。

一下起来就没个完，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一样。

钟彦基本很少参与钟氏的管理了，他是本地华人商会的会长，现在更多的精力用于处理社会**务。

他生日当天只简单地做了个蛋糕，他们三个，还有庄园里亲近的司机，佣人一起过的。

第二天才接待外人。

商会，华企和银行各方代表纷至沓来，送来的礼物堆成了山。

一个女佣抬头看见她下楼了，高兴地询问她要吃什么口味的早餐。

“跟昨天一样。”她不太饿，又看了眼棋桌上的两人，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没多久，半小时前。”

“哦好。”她放心了。

钟彦近一两年逐渐有了个恶习，特别容易沉溺，如果没人提醒常常意识不到时间流逝，过了多久，年月几何。

比如处理工作，必须要解决完才会休息，有时放下文件，一抬头发现天居然亮了；

比如下棋，前天他和秦望津在客厅下了一整个通宵，被钟秋打乱棋局才如梦初醒。

秦望津也是个傻的，通宵也硬生生陪着，不吭一句，连哈欠都不打一个。

秦望津没法像钟秋随心所欲，想下就陪着下，不想下就走人。

也可能，他本心就想下。

如果没有钟彦，他还是个刚成年就去赌场赚钱，相依为命的妹妹被逼离世却无能为力的叠码仔。

钟彦生病后来这边，他一年也见不了几回。

秦望津对钟彦心怀感念，从没对他的任何安排说不，也不过界。

他管理钟氏，签了聘用制合同，只拿分内的工资，只要不被解聘永远给钟家打工。

钟秋拿了杯热胡萝卜汁，去看他们的棋局。

钟彦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他有他的人生，她有她的人生。他的病是他的人生，她过她的人生就好，不用有任何改变。

他从始至终什么都不告诉她。

确诊时没有告诉她，进了ICU后她才知道；来瑞士也没有告诉她，她是后来几周才知道；他也不希望她来这边。

冷静下来，明白他是不想让他的病影响她的人生，可有时气他的死脑筋气到爆炸。

前阵子他为了她在国内的生活不受他影响，不跟她联络，连电话都不接。

整个庄园里，只有她敢管他能管他。

他身体好一点就又工作，但如果他敢超过医生规定的时长，她就敢把他的文件丢进壁炉。

有时候，他们势同水火。

然而转瞬又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吃饭。

钟秋喝了一口胡萝卜汁，胡萝卜汁里加了南瓜汁，口感绵甜细腻。

窗外白雪皑皑，大地如同裹上一层厚厚的毛毯。

她想起才到这边的时光。

当时父亲病得很严重，只能卧床，罩着氧气瓶还一个劲儿让她回国。

可是她能回哪呢，没有家人的地方还叫家吗。

她跟程晔闹掰了，她很坏，像个恶魔，对他说了很多很坏很绝情的话，已经是把后路都斩断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几年后的一个黄昏会有一个人在咖啡厅告诉她。

“五年前，你走的那天，是他准备了很久，给你求婚的日子。”

黎冬霖尽量用简短的话说完：

他带了戒指去找你。

你走了。

他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

半个多月都没醒来，医生说他的求生意识不强。

他因为护着戒指，手被轧过，伤了骨头，恢复不了。

起先拿不起任何东西，也别说高强度敲代码什么的了，养了一年好了点，不过还是不能长时间用手，开车也只能短时间。一旦受凉就会控制不住地抖。

她恍然大悟，捂住唇，难怪他没有再做计算机专业的工作，难怪他总是戴着手套。

她全明白了。

听到这里，她泪流满面听不下去了，可黎冬霖的声音还在继续：

“其实，我搞不懂那段路车又不多，他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出车祸的。后来我发现，他的紧急联系人是你。”

程晔浑身是血被推去手术室，护士拨出他的紧急联系人。

她上了飞机，取出再也不会用的手机卡，丢在了垃圾袋中。

那通赌上生命留住她的电话，并没有接通。

于别人，钟秋是钟秋，聚散离合是缘分；

于程晔，钟秋是生命里唯一的寄托，寡淡人生里歇斯底里想留下的人。

＊

“做任何事都要专心。”钟彦放下一颗黑子，对对面的钟秋说。

秦望津呆了一个礼拜就走了。晚上钟秋跟父亲下棋，她下棋得按她擅长的来。棋类游戏，她稍稍擅长围棋。

面前摆着一局围棋。

她没什么精神，落一颗子，走两次神。

“爸，你上次给我打电话，我说我在一个朋友家里，你还记得吗。”

他要求归要求，她该走神接着走，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秋拿着一颗白子举棋不定，半天才落下。

他又下了一颗黑子，“嗯。”

她说：“你应该也知道他。”

虽然没明明白白给他提过，但大学四年，他多少知道点风声。

“他对我很好，我也想对他好，但我以前做了很多对他无法弥补的事，这次回来前也对他闯了祸。”

她本想好好说，可说着说着，话里藏不住鼻音了，捂着额头低头，“我不确定，是不是如果没有我，其实他的生活会不会更好。”

钟彦顿了顿，“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他年少时因为过早接手家业有些影响一生的不好的经历。他对她，不既定任何目标，底线原则之内，不干涉任何。

她是自由的，可以做任何事。

她喜欢乐器，可以和著名的乐队合演；喜欢摄影，可以去最好的摄影学院进修。

可是，她把那些都玩过一遍，发觉，也就那样。

很难有什么能留住她。

而她想留下的地方，也就那么一个。

＊

程晔没有刻意计算时间。

出院后，他正常生活，去了趟意大利参加商务活动，补拍了两天BIANDE的遗漏镜头。

直到这天他下楼，在电梯，十六楼的按钮亮起。

他忽然意识到，过去半月了。

手指的血痂已经完全脱落。

两个工人抬进来一盏大灯。

钟秋卧室里的灯，她习惯这盏灯。

一楼大厅，她把头发半扎起来，低着头，手上拿着杯咖啡。

在他看到她的两秒之后，也抬头看向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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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