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大名鼎鼎的心理咨询所坐落在郊区,在三环外高架桥下游走好几圈找不到方向后,余荷把爱车保时捷熄火,看着纸条手写地址白眼翻上天。
这都9102年还玩神秘,饥饿营销,还真是不怕没人去的大所哈?
但说实话,她也是图哈佛应用心理学博士名头,才跟同事旁敲侧击拿来的地址。
余荷心浮气躁,喝着巴黎气泡水,掏出铂金包里的化妆镜补妆,听完一首歌剧,又给新买的jimmy choo精心拍好照片发进朋友圈,看着十来个秒赞,她心满意足关上手机,拨拨新烫价值一万的黑色大波浪卷,补涂dior唇膏。离开灰头土脸标签颜值重回7分,余荷才像累积起动力似的,打开电子地图找方向。
“下了高架桥500米处,走一段土路,看到有大花园和喷泉的三层楼就是……”
对比完距离余荷抬眼看向车窗外,空气灰尘飞扬,车玻璃已然镀上一层黄沙,她深呼吸才压住心中的魔鬼,把车子重新启动。
终于在打转两圈过后,余荷灵机一动跟在一辆同样高档的车后。
这种乡下地方中产来干什么?除了同样的目的她想不到别的。
事实证明她直觉是对的,一直走出一公里,她才看到纸条上说的心理咨询所——一座巨大无比的欧式庄园。
电话预约时通报过车牌号,看门人对比过访客信息就让余荷进门了。
余荷把车停在停车区,下车后打量停车场一溜宾利劳斯莱斯法拉利,甚至有点觉得自家保时捷拿不出手。至于庄园,余荷四下打量着无不艳羡,草坪是精心打点过的,每张叶片挂着新鲜动人的水色;正中宅邸装修巴洛克风格,院子中央喷泉处处华贵令人目眩……
余荷戴上墨镜向门厅走去,步伐不疾不徐。
33岁的她已然出入过无数金碧辉煌的地方,修炼到看人一眼就知对方几斤几两。商场如战场,她就是身经百战的战士,铁打加强版本。她从不沉迷舒适圈,像一个勇者不断打破桎梏向未知世界探索,战利品就是如今她身上的装备,他们彼此适配,并时刻准备继续下一场不知对手的战役。
余荷跟前台沟通完毕,就跟着引导一直往诊疗室走去。室内大部分白色装潢像极了医院,却在细枝末节处装修提醒来客它身价高贵。
余荷很快对这家“心理咨询所”产生莫名抵触。
这哪是心理咨询所,是哪个有钱人开门做慈善吧。
很快她被引导至一间僻静去处,房间有阳台,正对后花园大片盛开的玫瑰,不是纯洁的白也不是娴雅的黄,余荷一眼就被热烈的红色吸引住,以至于护士离开,心理咨询师进门,她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余荷给很多人送过花,逢年过节给女性朋友,去客户家里拜访讨好女主人,也给自己买过,买到厌倦放弃。却从来没有人给她送过花。
她好想要玫瑰,必须是红玫瑰,像火焰升腾吞噬一切的张扬,也像燃尽灰渣温热余光。
决绝,易逝,执着,美丽有限,才让人无限回想。
回想。
她怔怔望着玫瑰园,深深吐口气,像被灼伤眼睛似的转过身去,就与穿着素雅的女医师碰个正着。
刹那间余荷以为自己看错了,女医生却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余荷。”
余荷却把包和墨镜藏在身后,下意识低下头,她看到自己一身名牌,局促到手足无措。
她又抬起头,看到女医生向来清淡的面容挂着些许笑容,像鼓励她开口。
迟疑许久,余荷说:“……好久不见,庄唯。”
“嗯。”
短发女医师拥抱她,余荷闭上眼鼻尖萦绕的尽是她身上的铃兰味道。余荷悄悄呼吸着久违的味道,却控制不住心跳,手攥紧铂金包,没有回手拥抱她。
她好怕控制不住再吓跑她。
一别十五年,她熬不到下一个了。
***
二人在咨询桌的两侧分坐,庄唯在柜子里取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又草草记录着什么。
“你在这家心理咨询所工作?”
“是啊,这里的负责人是我的师兄,我刚在美国读完phd就收到他的邀请,薪水待遇都还好,就到这里了。”
半生不见,庄唯剪短了长发,变瘦,也比从前话多了。余荷坐在椅子上细致观察着她,跟记忆里的模样一一比照,那些她爱她的细节全都变了:庄唯不再勇敢坚毅得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倒像剑鞘,所有锋芒都不见了,只剩下圆润无害的外壳,向世人展示友善温润。
意外见面结果却让她失望。
余荷望向窗外玫瑰田长长叹息,胸膛剧烈起伏几番才压抑住血液里暴怒的东西。
改变是对的,她都成为这样,又有什么立场评价别人。
余荷又看向她,对视上那双澄澈温和的眼睛,庄唯已然调整好坐姿,眼睛眨动,暗示可以随时开始。
余荷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该说什么呢。她想。
满腹情绪被时间消磨太多。
堵车。
找不到来路。
来了被金钱震慑。
看到玫瑰田的委屈。
遇到故人的心酸……
如果说情绪仅仅几小时就如此起伏跌宕算心理疾病,那她从有记忆以来一直都疯着。
她冷静地处理情绪就像封印潘多拉魔盒,不揭开还好,一旦揭开,她没力气回顾。
余荷蜷缩起身子,脸埋在手里,有一刻她快要忘却身上堆砌的价值,日日夜夜消耗金钱打入名流时尚做华美包装。像回到小时候睡在草地里乘凉,睁开眼满是蓝天白云,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的夏日。
那时候捉蝴蝶开心得合不拢嘴的小女孩,会想到多少年后的内心褴褛破败不堪吗。
画面里女孩被蜜蜂吓得吱哇乱跳,像警戒唤醒余荷的头脑。
她重新坐直身子,目光坚定。
今天是2019年,我33岁,是事业有成的管理层。不是小女孩了。
“我不开心。”余荷平静地说。
“有多久了?”庄唯问。
“从懂事以后就没开心过,最常能感觉到的情绪是活着真没意思,非常没意思,及其没意思,世上的人和事无聊透顶,之所以活到现在只是没有死,仅此而已。”
庄唯眼神平静无波,匆匆在纸上写了什么:“来这里之前做过心理咨询吗,在使用药物吗?”
“药物让我感到头脑不清醒,我不需要调节成外向多动症患者,只需要找个人无怨无悔听我倾诉帮我保密,仅此而已。”
“说说吧,困扰你的事情。”
“老生常谈的事情吧。”
余荷看着脚尖,用高跟鞋尖角在虚空中无意识画圆。
“母亲得了乳腺癌,成天在家发脾气,父亲工作赚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治疗,我还扛着一线城市的房贷,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掉头发,失眠,回家还得面对父母向我散发的负面情绪,上司都看出我有精神问题劝我出去走走,可我想到的是又要花多少钱。贫穷是人的原罪。我小心翼翼活着,甚至不敢仇富。只是这些事情罢了。”
庄园机器定时给玫瑰浇水,喷头转来转去发出呲呲水声。余荷向窗外望去,几十个喷头同时工作,加压过的水在空中划出优雅抛物线,激起一片水雾,隐隐折射出彩虹光。
她想起童年吹的肥皂泡,也是那样,隐约,易碎,像梦一样。
没有碎的那些,它们最后都去了哪儿呢。
庄唯忽然说:“不是老生常谈。”
余荷回头看它,庄唯重复那套说辞:“不是老生常谈,是你的经历,你很重要,活着不是虚无缥缈,你很重要。”
余荷嗤笑,又看着庄唯大笑出声。像很久没听过动人笑话,她甚至笑出眼泪。
她捱着眼角防止晕妆,声音带着笑崩的撕裂:“这就是哈佛phd水准?像书店随处可见的廉价心灵鸡汤,还赚我那么多咨询费?好意思吗庄唯?”
庄唯不答,把抽纸放在她面前,看着余荷笑,时而身体颤抖,她都专注地看着她,像看着珍宝。
沉默蔓延在她们之间,余荷低下头一言不发。
“你很重要。”庄唯说。
支楞起后鞋跟,摆弄成各种姿势,脚尖碰撞发出沉闷声响,回荡在装修豪华的咨询室。
许久,余荷才说:“别逗我笑,挺没意思的。”
庄唯像犯贱,又像个被按下点播键的机器人,不为所动,执着地说:“你很重要。”
余荷抬眼,望向庄唯的眼睛。
澄澈之后,她看到自己,美丽,孤傲,不堪一击。
她想说点什么,脸颊肌肤激起一阵微凉触感,有什么液体落到她脸上,又顺着下巴滑落。迟疑着望向天花板,却在天花板的吊灯反射里,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哭。
“什么啊……”
她喃喃自语,指尖拂过脸颊,指腹大片晶莹折射,她想笑,嘴角却坠落悬崖。
最终她哭起来,像个孩子失声痛哭,身躯随哭泣颤抖。
庄唯望着她,笔下早已不成句读,她干脆放下纸笔,绕过桌子,把迷路的孩子坚定地圈在自己胸口,轻抚着她的脊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重复这个动作。
***
余荷哭到咨询时间结束,哭完她颇为不好意思地问庄唯哪里有洗手间。整理过仪容,大波浪卷发,休闲套装,精致妆容,她又回到进门的状态,该回去跟庄唯道别,却迟迟没推开门。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长长吐口气,在手心描画加油拍在额头。
下意识做完这个动作她自己都愣住,这是庄唯教给她的,在庄唯离开以后她再也没用过的。
余荷立刻扇了自己一耳光,脸蛋瞬间染上清淡的红,她又掏出包补妆,这次没有丝毫迟疑,步履优雅地回到咨询室。
她想打个招呼约定下次日期就走,咨询室却不只有庄唯。一个身着职业套装,看起来性格就很温柔的男人跟庄唯说着什么。
余荷很快想起这就是心理咨询所负责人,庄唯口中的师兄,大概也是这座奢华宅邸的主人。
察觉到凝视,男人看向余荷,带着微笑礼貌地点头问好,接着离开。
余荷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使声音变得正常:“男朋友?”
庄唯回答:“只是师兄。”
情绪莫名好起来,余荷故作轻松地寒暄:“这么多年了,没个身边人?”
“我一直认为,人得先找到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读完phd我才稍微觉得认清自己了,至于爱人,随缘吧。”庄唯微笑反问,“你呢?”
“比我差的我看不上,比我强的嫌我家境不行,都一样。”余荷实诚回答,“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下次什么时候见?”
“下周的今天。”
“好。”
两个人交换了微信和联系方式,余荷也很快离开大楼。
车渐渐驶离庄园,余荷望着后视镜许久,踩下油门让车子加速,再也没回头看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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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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