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余荷端着碗在自己房间瑟缩,机械地往嘴里塞白饭,被迫听着父母争执。
啪、啪、啪。
玻璃杯陶瓷碗像入地的烟火四处炸裂,筷子是双响,分明不是节日,凭空摔出欢聚一堂的热闹。
被更大的声响吓到噎饭,她把东西吐在地上直咳嗽,回过神来的父母集中火力骂她吃得多,骂她咳嗽,骂她弄脏地板,骂她浪费食物。
指责铺天盖地,小余荷拿起工具收拾一地狼藉,边做边掉眼泪,又一个冷笑堵在她身后,问她:
你有什么脸哭?
“啪——”
余荷被吵醒,她睁开眼,却感到脸颊旁一片湿润。她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不如说,她一直在怎样的噩梦中生活。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住在自己辛苦工作赚来的房子里,穿着丝绸睡衣,不需要为衣服穿到破洞感到自卑,也不需要再为父母突如其来的指责心惊胆战。
七点,周日,离约定的10点还早,通往郊区的路又一向通畅,余荷看过时间准备再睡一会儿。
“啪——”
从客厅传来的清脆声音让她被吵到怒气上升,血压贲张。她披上衣服走出房门,才发现是年迈手抖的父亲失手打碎两个茶杯。
迎上余荷的目光,父亲显得格外暴躁:“不是故意的,看什么看。”
心虚才乖张,余荷冷淡地看他一眼,打开冰箱倒出一杯牛奶,微波加热。
“叮——”,提示音清脆悦耳,她端着牛奶回去卧室,窝在床上望着虚空发呆。
我怎么还没死呢?
脑溢血、心肌梗塞、急性胰腺炎、意外事故、甚至癌症,怎么一件好事都没发生在我身上呢?
如果能早点死,该多幸福啊。
她一点一点喝完牛奶,在床上给下属一一回过工作邮件,处理完将近9点,她才懒懒散散下床准备化妆换衣服。换上衣服坐在梳妆台,她却迟疑了。
我不能不化妆吗?
周日我也要完美无缺吗?
见庄唯还需要化妆吗?
她望着镜子里的女人,头发干枯,黑眼圈,憔悴不堪。诡异的反叛涌上心头。
这才是我,没错吧,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血肉横飞,骨头裸露。命运从来没眷顾过的人,没资格优雅。
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最喜欢的歌,轻声哼唱起来。
兴致来得无厘头,她也放弃打扮自己,随便穿了一身嫩粉运动服,拎起角落里不知哪来的布包,走出卧室。
歌声持续着,她也逐渐轻松起来,情绪谜一样地神游,直到被斥责打断。
“你妈还在医院呢,你怎么好意思唱歌?”父亲冷冷地说。
瞬间出现的不止是被冰封的高涨情绪,还有余荷止不住的恶意。
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老父亲,时间好像没有带给他任何改变,他跟几十年前一样带着农民出身贫瘠的自尊心,捧高踩低的小人作派,只因做派不同就辱骂他人的自闭无知,原原本本地笼罩在他头上,也殃及一切他周遭的人。
“那又怎么样?”余荷好奇起来,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老父亲,“现在家里赚钱的人是我,买下这套房子可没用你们出一毛钱,把老家房卖了跑来跟我住的人是你们吧,我没求着你们来休吧,怎么着,癌症也怪我啊?大城市病啊?”
老父亲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她是你妈,我是你爸,你孝顺我们天经地义!医药费还缺着呢!你——”
“——那您砍死我,这房子卖了给我妈治病去吧,您觉得呢?”
“你他妈——”
父亲高举手中的茶壶,目呲欲裂,却迟迟没有扔下去,不知何故。
余荷扯扯嘴角留下一个轻蔑的笑,跨出门去,逃离这场无限噩梦。
***
余荷慢悠悠地抵达那座庄园接受心理咨询,到上次房间的时候,庄唯在喝茶。脱离市中心的嘈杂,一切看起来那么沉静,工作日争分夺秒,觉得倒个水都浪费时间,现在看着茶叶在水流灌注下浮沉,却觉得内心平和。
大概是金钱的力量吧。余荷暗暗想,笑自己。
在郊区布置这么一栋庄园要耗费多少精力,在美国读完phd要多少花费,乃至这陶土和茶叶,一切都终究会有人买单的。
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庄唯总能把这杯茶送出去的。
就像她把她当做人生中最特殊的存在,她却不声不响抛弃她那样。
没有什么是非谁不可的,如果她给她上的课不够多,社会也会教给她的,她早就领教过,也领教得够多了。
如果能变成茶叶就好了。
余荷盯着茶叶,恍然间冒出奇怪的念头。想到年少喜欢的卡夫卡,她笑起来。
变成茶叶会怎么样呢?在合适的季节摘下,被高温炒熟,与几百个同类一起压缩上市,**只是被热水冲开的瞬间,接着就要被遗弃在垃圾桶了。
留下了什么呢?
毫无价值的香气,被榨取的茶多酚吗。
用所有精力日复一日地工作,留下一天时间给自己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从学校到社会……这就是我的价值吗。
数数看,这样不知所谓的日子也过了三十多年呢。
“……余荷。余荷?”
余荷听到庄唯叫她,这才把视线投向那个知性优雅的心理咨询师。
她们对视,余荷只是眨眨眼,代表我听到了。
眨眼带着一些少女气息的调皮,庄唯笑,把一杯茶分给头发毛毛躁躁的女人,问:“这周过得开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盯着飘扬出热气的茶水,余荷挑眉反问。
“比起第一次见面,今天状态很放松。”
“喔。”
余荷低下头看着虚空中的某处,抖着腿,运动鞋底跟地板碰撞,发出笃重的声响,在咨询室荡出有节奏的回音。
“我觉得。”
余荷突然开口,却卸了气似的,没了下文。
“觉得什么?”
庄唯注视着她,轻声问。
过了好一会儿余荷才对视上她的双眼,确定地说:“活着好没意思。”
“是抑郁——”
“别问这个,这种口袋说法谁能满意呢?”余荷烦躁地挠挠头发,“我是说,这世界上的人到底都为什么活着,从以前我就不明白,现在只是更加迷惘了。
“出生,活着,死亡?活着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工作,再把工作回报拿来兑换维持生活所需,就这样?结婚生孩子把理想投射到下一代人身上,焦虑和矛盾通通转移?所有人都催我做这做那就好像我快要赶不上人生的末班车似的。
“再怎么看,所谓的人生都是选择一种价值观执行到最后罢了。我人生路上最大的失败大概就是对这一点产生疑问,以至于再也没相信过任何一种东西。我是掉队者,是编外人,不属于任何哲学理念,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容纳我……
“这些所有事情困扰我至今,你明白吗?”
庄唯端起茶杯,碧绿瓷器上缀细长手指,啜饮,不发一言。
余荷一口气把茶水吞下,庄唯就给她续上。
如此往复,余荷没有再开口,庄唯就这样扮演起茶师角色,直到第二次会面结束。
心理咨询不过是找个职业垃圾桶。
看着庄唯收拾茶具,余荷这么想。
比起之前多嘴多舌的,只会卖药的,庄唯除了价格又高级到哪里去呢?
初恋滤镜也该掀掉了吧。
临别时,庄唯忽然叫住余荷:“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
心里做好又被支使买药的准备,余荷看向他。
庄唯弹出一张纸,余荷下意识接过,上面写了十多条短句,第一条居然是,吹一次泡泡。
只听庄唯说:“到下次会面前,这个清单,每天1或2个,做做看吧。”
余荷扬起那张纸,扬眉道:“你哄小孩呢?”
“你是小孩吗?”庄唯把皮球踢给她。
余荷耸肩,把纸塞进包里:“再见。”
“下次再见。”庄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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