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银杏树,在这个街心公园站了六十多年。
我的年轮里刻着这座城市的呼吸,我的树荫下流过无数人的悲欢。我熟悉许多常客,比如那个手臂有伤的男人。
他第一次来,是几年前的一个秋日。那时他年轻得多,却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浑身散发着快要碎裂的气息。他总是坐在我身下的长椅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不画画,不看书,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秋风穿过我的枝桠,金黄的叶子落满他肩头,他也浑然不觉。
后来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回来时,他变了。手臂上戴着白色的支具,但眼神不再空洞。他开始在我面前笨拙地练习用右手画画。画我脚下觅食的麻雀,画长椅另一端接吻的情侣,画他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铅笔的沙沙声和落叶的簌簌声混在一起,成了那些午后最安心的伴奏。
我记得那个雨夜。他浑身湿透地跑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在长椅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他却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尽力伸展枝叶为他挡雨,但风雨太大,他还是湿透了。他在那里坐到深夜,直到雨停才踉跄着离开。那晚,我掉了许多叶子。
时光如水,从我皲裂的树皮间流过。
他来的次数渐渐少了,画技却明显好了起来。笔下的线条从颤抖变得稳定,画的内容也从眼前的景物,慢慢变成了记忆里的仓库、医院,还有石膏上那些狰狞的涂鸦。他把痛苦摊开在纸上,一遍遍地描摹,直到它们失去伤人的力量。
今天他又来了,在这个和多年前一样的金色午后。
他坐在老位置上,速写本摊在膝头,炭笔在纸上游走。如今的他是如此沉静,仿佛所有的风暴都已在他体内平息。阳光透过我金黄的叶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然后,她来了。
我认得她。很多年前,他们曾一起在这里坐过。那时她还是个少女,眼神锐利得像刚出鞘的刀。后来她独自来过几次,总是匆匆走过,从不停留。
此刻,她放慢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很复杂——像看一个故人,像看一件艺术品,像看一段与自己有关的、却已封存的往事。
她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阵秋风自我而起,卷起千百片金黄的银杏叶,在空中织成一场盛大的告别。几片叶子恰好落在他摊开的速写本上,覆盖了未干的笔迹。
他抬起头,拂去落叶,目光追向风吹去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径秋光如碎金流淌。
他低头看了看画纸上叶子留下的淡淡痕迹,微微一笑,继续作画。
而我,只是一棵银杏树。
我在这里看着他们相遇,看着他们分离,看着他们在各自的命途里沉浮,最终在这个平静的秋日,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的告别。
秋风又起,我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地飘落,轻轻覆盖在他们曾经坐过的长椅上,覆盖在所有来来往往的足迹上。
沙沙,沙沙。
像叹息,更像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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