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远处的皇城，突然有钟声悠悠响起。

元曦猛地一拉缰绳，马儿长嘶一声，顺应主人心意顿在了原地。

钟声一下接着一下地响，像是撞在了她的心上。

她明明没有刻意去听，脑海中却仿佛有一个小人在数着：一、二、三、四……

钟声肃穆，身后的禁军神情也都越发严肃。

元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牵动身下的马的，钟声仍在响着，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

按大魏祖制，四十五下，为天子崩。

不知从哪儿传出的哭声，幽幽凄凄地，在一片肃穆里添了许多悲凉。

宫门前静静立着道熟悉的身影，是华阳长公主。

元曦下了马快步朝她走去，华阳长公主神色凝重，显然也昭示着之前听到的钟声的确如她所想。

“姑母——”

“你来迟了，你父皇已经龙驭宾天，太子的谋划终于还是得逞。”

“父皇一直没醒么？太子逼宫造反，诸位朝臣难道会认这等弑君杀父的乱臣贼子？”元曦不敢置信，按照莫百事所说，父皇应当会在太子动手后及时醒转，主持大局才是。

她猛地回头看向莫百事。

莫百事同样很是震惊，侯爷明明都已经计划好了，怎么会这样？

“不，皇兄当众为太子澄清，此前种种，非太子意图谋逆，而是奉命行事，戒严内外只是为了防止有心人作乱。”华阳长公主露出个讥讽的笑，却不知这讽意究竟是对谁。

元曦喃喃重复：“有心人？除了太子，还能防谁？我和明瑜么？”

华阳长公主叹了一声，伸手将元曦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道：“这只是个为太子开脱的说辞，你不必介怀，看来我们都低估了太子在他心里的重要性。不过不管怎么说，皇兄待你始终是有父女情分的，否则也不会为你提前做下安排。”

元曦想到那些提前备下的禁军，只觉得荒唐可笑。

这又算什么呢？一边为太子铺路，一边派人来保护她，父皇难道就真的不知道她和太子的关系么？

不死不休的两个人，又岂是以这种方式就能安稳相处的。

“禁军精锐，父皇可真是费心了，否则我能不能活着回到盛京都还两说。”

却听华阳长公主道：“不止如此，群臣在宫门前候了整整数日皆不得进，今日午后应是诸事落定，皇城尽在太子掌握，他传了众人入宫面见圣上，我亦在场。圣上当时已经醒了，当众宣布他驾崩后太子即刻于灵前继位，也提到了你，特意为你留了最后一道口谕。”

元曦动了动，稍稍退开，抬起头来看着她。

“‘朝堂内外，有诸卿辅佐，依制而行即可。唯有永宁，朕之爱女，再三忧之，朕去之后，赐予永宁的一切尊荣任何人不得更改削减，终其一生，凡元姓子孙，无论谁人为帝，必得对永宁优恤有加，不得残害、不得苛待。’”

何必如此？

“姑母可知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威宁侯可有什么动作？”

“威宁侯？你怎么会问起他？”华阳长公主思忖了片刻，倒真想起来些不对来。

威宁侯自从端王死后就和太子走得很近，俨然已经是太子一派，其子又是禁军统领，元玟能顺利宫变少不得齐立宽的配合。

按理说太子上位，齐家作为太子党应当高兴，但她今日瞧着威宁侯那脸色，可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是有些古怪，皇兄是在众人面前驾崩的，当时众人都跪下了，威宁侯却愣住，他的神情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难以置信，就好像对皇兄的死很诧异。”

看来威宁侯想要反水是真，只是还没来得及，父皇就驾崩了。

这代表太子根本不信任他，只将威宁侯当成一把用完就丢的刀。

可莫百事信誓旦旦的说他们已经换掉了太子寻来的毒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论威宁侯到底是作何打算，事到如今他都不可能真正效忠太子了。”

若莫百事所说是真，只能是他们的心思被太子提前知晓，再次暗中换了药，那此时威宁侯想必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

元曦思索着其中关系，目光微动，余光瞧间宫门处有个绿袍的文士朝她们而来。

冯旭眼见大事已成，心中得意自不必说，此后他就是有从龙之功的天子近臣，哪怕见了两位长公主腰也比从前挺直许多。

毕竟这二位，都是太子、哦不，新帝的眼中钉。

但这是宫门前，他心中再如何轻视也不敢过分张狂，到了近前便行礼道：“见过华阳长公主、永宁长公主，臣太子詹事冯旭，奉太子命来请永宁长公主入宫。”

华阳长公主担忧地看向元曦，虽有皇帝的遗旨压着，但元玟若真是会乖乖听从之人，就不会有逼宫的事了。

元曦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就算没有父皇的旨意，元玟也动不了她，就算有些许为难也算不了什么。

他本就得位不正，这种关头再对她下手，朝堂内外只会人人自危，议论他残害姊妹的行径。

“姑母先回府吧，明日当会在宫中设灵堂祭奠，到时再说。”

元曦猜得不错，直到先帝出殡，元玟也没有为难她，反而在人前待她处处和气，仿佛因着先帝驾崩前的口谕当真要开始做个好兄长。

那日她进宫时，风尘仆仆，衣襟上还带着血，且不说众臣见了心里都各自嘀咕些什么，就是元玟也面色僵硬了几分。

一边暗骂派去的杀手都是废物，竟让永宁活着回京，一边骂永宁心机深沉，故意穿着带血的衣裳入宫，大臣们看他的眼神当即就不对了。

虽然杀手的确是他派的，但元玟还是有种难言的憋闷感。

人都没死还要让他在朝臣面前留下个残害姊妹的恶名。

于是元玟只能假惺惺扯出个和善又担忧的表情，问起元曦回京一路可顺利。

元曦自然借机好好渲染了一番这一路的艰辛，虽然她一句没提背后指使之人，但元玟总觉着她字字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脸。

但元曦姿态恭顺得挑不出错，他实在不好发作，只能暗自忍下这口气。

先帝驾崩，梓宫暂时停灵于宫中，这几日都需哭灵。

明月渐渐黯淡，隐在云层之后，灵堂的灯火昼夜不息，一众内外命妇跪到此时，已是难捱，但没人敢多嘴，只能在无人注意时悄悄揉一揉发胀的腿。

太子已经于灵前继位，虽然还未正式举办登基大典，但众人都已改口称陛下。

新君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孝心，将先帝的丧仪办得极为隆重，这个时候不尽心的，那就是往死路上撞。

只是这身后事再隆重又怎样呢？新帝这几日只匆匆来过一次，很快就以朝政繁忙为由走了，更不必说亲自守灵。

哀荣背后存着多少孝心，显然易见。

跪在人群最前方的是两位公主，华阳长公主夜里不必留在此，但二位公主日夜在此，几乎不曾稍离。

只是哪怕如此，

先帝后宫的嫔妃本也不多，贤妃自从听闻先帝驾崩之事后，人竟然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

因此守灵也没有到场。

有体弱的命妇试探着上来告假，想歇息个半日，元曦看了看众人的面色都不太好，不欲为难这些命妇，便吩咐众人今夜先回去休息，明日起会让人排了次序，留出轮番歇息的时间，不必日日夜夜都在此跪着。

这话让灵堂中的命妇齐齐松了口气，新帝要好听的名声，却连自己亲自守灵都做不到，非要折腾底下的人，她们如何能没有怨言。

国丧固然规矩众多，但往上数几代也没有让这么多命妇日夜在此跪着不得休息的前例。

很快灵堂中的人命妇都被扶着离开，除了值守的宫人外就只剩下元曦和元柔。

宫人都跪在远处，故而元曦二人可以放心说话。

元柔一直想问问元曦的情况，但这些日子始终没找到机会，这会儿没人终于问出了口。

元曦知道是那日自己身上血淋淋的吓到她了，解释道：“我没事，那些血都不是我的，若不故意装得惨一点，堵住元玟的嘴，只怕他当日就要借机对我发难。”

元柔的心这才放下来，偏过身子问道：“那阿姐之后准备怎么办，太子已经登基了，你和明瑜真的要就此认输吗？”

元曦看见她眼里浓浓的担忧，摇头：“自然不会，若是认输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让明瑜按兵不动先别回京了，至于我，走一步看一步罢。”

元玟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但要她的命也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她应当能清闲不少日子了。

————

昭华宫。

本朝没有殉葬的规矩，先帝的妃嫔大多会移居行宫，不过那也是新帝立后之后的事了，不至于这么急将庶母都赶出去。

贤妃仍住在原来的宫殿，只是比从前冷清不少，侍候的宫人少了一半。

此刻内殿之中，贤妃瘫坐在地，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不、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皇上明明已经亲眼看见太子谋反了，为什么不杀他，还把皇位传给了他？大哥、我要见大哥，不、我要见永宁长公主，快去给我请长公主来。”

大宫女慧珠苦劝着，贤妃这副模样已经好几天了，只是这些日子宫中正乱，她也没办法将消息送回侯府，威宁侯夫人虽然人在宫中，但忙着守灵也脱不开身来见她。

“娘娘，您先起来，吃些东西吧，这几日都忙着皇上、先帝的丧仪，再等几日奴婢再为您去请侯爷。”

贤妃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仍自顾自说道：“我送进宫的药，分明只会让皇上昏睡几日，不会有性命之危，必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斥：“如今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皇上都已经变成先帝了，此事绝不能再提。”

贤妃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正是威宁侯。

他今日是求了新帝才能来看贤妃的，虽然宫人削减，但看殿中的样子吃穿用度并不算苛待，只是贤妃神态恍惚，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

她动作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向威宁侯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盯着他问道：“大哥，你告诉我太子是不是死了？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太子怎么会没死呢？他要造反啊！他弑君谋逆，陛下怎么会放过他对不对？”

她说着说着，脸上竟露出个奇异的笑来。

这副模样看得威宁侯一阵心酸。

他们兄妹四人，妹妹年纪最小，爹娘和他们三个哥哥都向来宠着她，她没了独子要报仇，他们赌上整个侯府也要替她去办。

谁料太子竟然狡猾至此！

当日他故意在太子表□□宫的意思后，主动提出知道一味药，服下之后可以让人病重昏迷，在睡梦中逝世，先帝一旦昏迷，就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机会。

太子当时不置可否，私下却授意他将药呈上，并且要的是双份的量。

那足以致死。

他们在太医院安插了自己的人，煎药时就悄悄换了一味药，换过的药只会让人短暂昏迷，却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先帝却真的死了——

那必然是太子还动了别的手脚。

他搂着贤妃的肩，安抚道：“敏儿放心，大哥会查清楚的，我一定会替如瑾报仇，你相信大哥吗？”

贤妃慢慢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威宁侯，半晌后点点头：“大哥是我最信任的人。”

“那你就答应大哥，再耐心等等，我们先前已经向永宁长公主示好过，我会再去找她，她才是最不想看到太子登基的人，你只要安心照顾好自己，大哥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