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渐白,庭院里还凝着昨夜的薄寒。
青姨掀开厚重的门帘,一眼便瞧见那道清瘦的身影默然立在廊下,肩头似是染了层浅淡的晨露。
“云姑娘怎么这般早就过来了?”
她赶忙上前,将人往屋里引:“外头凉,快进来暖暖。老祖宗还未起身,还请姑娘先在堂屋稍坐片刻。”
沈卿云微微颔首,随她进了堂屋,被领至案边坐下。
侍女悄步端来一盏温热的麦茶,并两碟刚蒸好的米糕,甜香裹着热气扑面而来,霎时驱散了满身寒意。
“想必姑娘想还未用过早膳。”
青姨面上笑意和煦,温声道:“老祖宗昨夜就特意吩咐过了,说您今日必定来得早,让老奴备些暖胃的点心,怕您空着肚子等。”
“劳老祖宗和青姨费心。”
沈卿云眉眼一弯,语调轻快:“那我可就厚着脸皮,还没请安,便先在老祖宗院里蹭一顿早膳了。”
大约是昨日同胡野那番开诚布公的谈话,无形中卸下了这些时日以来压在她心头的沉沉枷锁。
她终于能稍稍地喘口气,不必再终日沉溺于苦痛恍惚之中。
长辈总是乐见小辈明媚鲜活的模样。
青姨瞧她笑容真切,并非强颜欢笑,心情也跟着舒缓几分,转身朝内室走去。
胡太姑婆刚起身,正漱完口,见青姨含着笑进来,便问道:“是云姑娘来了?”
“是,一早就在廊下候着了,刚请进堂屋用些茶点。”
青姨上前接过漱盏,又轻声补了一句:“老奴瞧着是个好的,心正。”
“昨儿你回的那番话,关于她与二房那野小子的事,我都听着了。”
胡太姑婆舒展手臂,由侍女伺候着更衣,叹道:“是个灵透孩子,就是性子太直,须知过刚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啊。”
“所以才盼着您老人家好好打磨打磨她呢。”
青姨适时上前搀扶她起身,缓声道:“眼下瞧着,确实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是,霁儿还太小。”
胡太姑婆轻轻摇头,眼底掠过痛色:“即便年岁相当……老身也实在舍不得继续将胡家的孩子推进这潭浑水里了。”
话至此处,她声音微顿,不再多言,只转而吩咐道:“去把那只匣子里的印信和对牌取出来。”
青姨闻言一愣,似是完全没料到会如此之快。
但她并未多问,依言转身取了钥匙,打开那具沉木橱柜的铜锁,小心翼翼地将用锦缎包裹的印信和乌木对牌取出。
她将东西捧至老人面前,脚步却有些迟疑,终是轻声探问道:“老祖宗……今日便要交给云姑娘么?”
“留给咱们的时间,本就不多了。”
胡太姑婆看着那物,目光深远:“你且说说,世间还有比这更能磨人性子,催人长大的法子么?”
外间里,沈卿云只用了半盏麦茶,略尝了两块米糕便搁下了。
一侧侍女利落地撤去碟盏,为她重新奉上一盏清茶。
茶烟尚未氤氲开,那扇隔间的门便被轻轻推开,青姨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胡太姑婆缓步走出。
因尚在新丧期间,老人今日依旧身穿素服,银白的发丝间仅簪着几枚银簪,别无饰物。
可即便如此,当她那双阅尽沧桑的深邃眸子淡淡扫来时,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沈卿云立即起身,敛袖低眸,恭谨地行了一礼:“晚辈给老祖宗请安了。”
“不必多礼。”
胡太姑婆在上首的檀木椅上端坐下来,声音平稳:“今日叫你来,是有一桩要紧的差事,需得交由你去办。”
沈卿云并未抬头,亦无多问,只依旧保持着恭听的姿态答道:“请老祖宗吩咐。”
“胡家产业颇丰,名下各处的铺面也不少,其中便包括了城中的药铺医馆。”
胡太姑婆略一示意,青姨便捧着方才那方印信与乌木对牌,稳步走至沈卿云面前。
“眼看年关将近,这些铺面老身一时也察看不过来,账面繁杂,盘结不清。”
胡太姑婆语气淡然,话里传递出的意味却不容推拒:“就想劳烦云姑娘代老身走一趟,去见见下面各个铺子的掌柜,将这年的总账盘一盘,对一对。”
沈卿云望着递到眼前的印信与对牌,一时有些怔忡。
治病救人,侍弄药材,皆是她的本行,可这经营管理,盘账核数,与人周旋往来之事,她却从未涉足。
她不禁面露迟疑,诚恳道:“老祖宗,晚辈虽略通医理药性,于经营之道却实是一窍不通。只怕……只怕胡家的药铺到了我手里,这账目反倒愈发理不清了。”
“不打紧。”
胡太姑婆朝她轻轻摇头:“谁也不是生来就懂得如何管人看账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话已至此,沈卿云更不好意思推拒,只得接了那沉甸甸的印信与对牌,细声道:“晚辈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您所托。”
“是亏是盈,都不必太过挂怀。”
见她仍是心中惴惴,胡太姑婆只温和一笑:“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只是以往涉世未深,借此机会,正好历练一番心性眼界。”
话虽浅白,其中深意却如明灯投照。沈卿云微微一怔,旋即恍然。
她自幼长于世外之地,如同被长辈精心呵护在暖房中的幼苗,除却埋头研读医,辨识百草,几乎未曾经历过真正的风霜搓磨,更不通晓世间人情的曲折与险恶。
即便是当初毅然随唐九霄离开四时谷,漂泊江湖,她也始终被他护在身后,未曾真正独自面对过俗世洪流中的暗礁与漩涡。
胡太姑婆此番交付的差事,表面看来只是核对账目,然而,真正要应对的,却是那些在算盘和人情世故里浸淫了大半辈子的人精。
与这些掌柜周旋往来,无异于一场无声的较量,需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对方言语或账目中的陷阱,着了他们的道。
她缓缓深吸口气,神色端凝地垂首答道:“老祖宗的良苦用心,晚辈明白。”
“姑娘前去盘账时,记得将院里的青篱带上。”
青姨在侧嘱托道:“那丫头对城中各处都熟,往日里大公子在外料理事务,也常是她随侍左右,能帮衬姑娘许多。”
沈卿云应下,也不再多留寒暄,向胡太姑婆再行一礼郑重拜别,便小心将那印信与对牌收好,转身离去。
清冽的空气裹着寒意,院外却已有一道修长身影默然停驻于此,仿佛已等候多时。
沈卿云眼前一亮,快走几步上前,语气不自主地轻快些许:“二哥。”
胡野似乎正深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忽闻她声音,竟是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仓促回神看来时,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他迅速别开脸,含糊应道:“阿妹怎得这么早?”
“老祖宗昨日吩咐我来请安,自是不敢怠慢。”
沈卿云心下也存着先前查铺子的事,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托二哥的福,昨晚我难得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至天明。”
“我也没做什么……”
胡野抬手用力揉了揉后颈,视线飘忽,好似不敢直视她,语气也带上了明显的匆促:“既如此,我便先进去向老祖宗请安了。晚些时候……晚些时候还得赶去城西大营点卯,时辰所剩不多。”
“不妨事,二哥去罢……”
沈卿云话还未讲完,便见他近乎是落荒而逃般地侧身,快步从她身边掠过,径直往院内去了。
她怔在原地,看着他那背影,心下掠过一丝微妙的诧异。
若非昨日误会已消,她都要以为自已仍是什么洪水猛兽,惹他厌烦至极。
沈卿云摇了摇头,将这点莫名之感挥开。
许是军营事务当真繁急,他心系公务罢。
如此想着,她便也转身,朝着另一方向缓步离去。
她却未曾察觉,身后院门里,一道去而复返的身影正借着花木遮掩,目光紧紧锁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直至看见沈卿云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廊角,胡野方才长长地地吁出一口气,身侧紧攥的拳头里,竟已沁出薄汗。
听见她语气轻快地对自已说一夜无梦时,他心头涌起的并非宽慰,而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虚。
只因他昨夜,做了个绝不该做的,荒唐至极的梦。
梦里面前是熟悉的朱红门扉,其上却突兀地贴着刺目的囍字剪纸。
他茫然低头,惊见自己一身喜服。
这是……他的喜事?
他心神恍惚,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红烛高燃,光线暖昧。
一道道轻软的红纱幔帐垂落,将屋子里隔得影影绰绰。
最深处那架熟悉的拔步床上,隐约映出身着繁复嫁衣的,纤细窈窕的身影。
虽看不清面容,胡野心下却莫名笃定,那盖头之下,定然是位令他心驰摇曳的佳人。
鬼使神差地,他穿过一道道拂过面颊的柔软纱幔,一步步走向最深处,如同被蛊惑般,朝着那安静端坐的新娘伸出了手。
指尖触及鲜红盖头的瞬间,榻上之人似有所感,微微抬首。
凤冠流苏轻晃,珠玉碰撞出细碎清音。
盖头顺势滑落,露出其下那张薄施脂粉,艳色惊人的姣好面容。
四目相对刹那,胡野如遭雷击,骤然惊醒。
窗外天色犹暗,屋内一片沉寂。
他猛地坐起身,喘息剧烈,心脏狂跳。
随之而来的,是亵裤上那片冰冷而粘腻的触感,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方才那场梦境是何等真实与不堪。
他竟对着大哥视若珍宝的义妹,对着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心境破碎的姑娘,生出如此龌龊不堪,乘人之危的亵渎念头。
这比面对敌军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恐慌与溃败。
胡野再无睡意,只能睁着眼在榻上辗转反侧,在那梦境带来的羞耻和自厌间反复煎熬。
直至熬到天光大亮,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起身,匆匆收拾妥当,心神恍惚地前往老祖宗的院子请安。
却不曾想,怕什么来什么,就在院门口,竟再度撞见了昨夜梦中那个叫他无地自容的身影。
那清凌凌一声二哥,本是寻常问候,落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得他头皮发麻。
像是在说昨夜那场荒诞不经的亵渎,警告他心思不正,居心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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