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天边孤月高悬。
方从文藏身于大营旁的树林暗处,背靠着一棵刻有标记的老树,怀中那封密信仿佛烙铁般滚烫。
信上只约他午时三刻在此相见,却未言明所为何事。
但他心知肚明,这般鬼祟行径,无非是要他做那暗处的眼线,或是扎向恩主心口的钉子。
他既已应承沈姑娘安心效力,便不能再行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再加之这几日辗转反侧,终是认定,此等两面三刀的勾当,他方从文,做不来。
远处更声方起,头顶枝叶窸窣作响,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然落地,无声无息。
方从文虽知这位侠客轻功卓绝,仍被这突如其来的现身惊得心头一跳。
“方兄很守时。”
蒙面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今境遇,倒是今非昔比了。”
“全仗大侠当日街头援手。”
方从文听出他话中深意,忙躬身长揖:“若非侠士指点,方某绝无今日。”
“举手之劳。”
唐九霄随意摆手,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和,并无逼迫之意:“今日贸然约方兄出来别无他事,只是前几日自营州北上,途经本溪县,想起方兄口音似是当地人士,顺道打探了些消息。”
方从文起身的动作陡然一僵。
本溪县,正是他老家。
若非被当地豪强骗尽祖产,逼得走投无路,他的妻子又怎会含恨病逝,让他不得不带着幼子仓皇逃离。
“方兄当日之苦,皆因那地痞倚仗权势,欺人太甚。在下平生最见不得此等恃强凌弱之事。”
唐九霄自袖中取出一物,竟双手奉至方从文面前:“便自作主张,替方兄了结这段旧怨。”
方从文接过那物,打开一看。
竟是一支金簪,簪身沾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这枚簪子,正是当年他亲手赠予亡妻的聘礼。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令他浑身克制不住地战栗。
那情绪里混杂着大仇得报的恨,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畏惧。
那恶霸背后倚仗的,是本溪县令。可眼前这人,竟能如此轻易取其性命,事后还这般从容地将染血的证物送到他面前。
要么,此人武功已臻化境,视官府如无物。
要么,他背后的势力,远非一县之令所能企及。
先前替他夺回镯子是恩,如今为他手刃仇人亦是恩。
这步步为营的侠义背后,所图为何,他已不敢细想。
方从文攥紧那支染血的簪子,脸色苍白。
他知道,自己已再无退路。
“侠士恩重,方某……不知何以为报。”
听方从文说出这句话,唐九霄掩在面巾下的唇角无声勾起。
他知道,这步闲棋,终究是落对了地方。
原不过随手布下的一子,谁曾想阴差阳错,竟成了眼下至关紧要的一步。
“方兄言重了,我并非那等挟恩图报之人。”
唐九霄开口,语调温和,字里行间却已透出不容拒绝的意味:“只需方兄偶尔替我留意一人,将其行踪动向告知于我。举手之劳,绝非泄露机密之事,方兄尽可宽心。”
方从文心下雪亮。
今日是探听行踪,他日,恐怕便是要他将主家的秘密和盘托出。
然而此刻,他唯有先行稳住眼前这深不可测的恩人,只得应道:“方某定当尽力,却不知……要留意的是何人?”
唐九霄向前微倾,声音压得极低,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沈卿云。”
方从文先是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
这是他而今的主子,那位沈姑娘的闺名!
他跟随主子这段时日,只知她姓沈,名里似乎有个云字,却从未听人直呼其全名。
眼前这人,竟能如此清晰地讲出她的名字。
能如此处心积虑往她身边埋他这个钉子的人……是沈姑娘的旧识?
不,不对,定然是她的仇敌。
除开仇敌,他全然想不到还有什么能令得一人如此费尽心机地布局。
沉默片刻,方从文仍不死心地开口试探:“这位侠士,您与我们掌柜的……”
“这不是你该问的。”
唐九霄答得很快,甚至有些急促地结束了这番对话:“做好你的本分即可。”
言罢,黑影已融入浓稠夜色,伴着树枝叶片沙沙声响彻底消失。
方从文独留原地,掌心那支染血的金簪硌得生疼。
唐九霄本不该来。
盛京棋局正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他仍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昼夜兼程追至这北境大营。
当他在攒动的人群中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轮廓时,胸腔里翻涌的恨意竟无处着落。
从前他恨一人,便是手起刀落,杀之而后快。
可如今他怀揣满腔恨意,却寻不到发泄的出口。
北地初秋的夜风已带肃杀之气。
他隐在暗处,看着那道熟悉身影在帐外俯身照看药炉,衣袂在风中轻扬。
直到帐幕掀起,披着外袍的年轻将军走到她身旁。两人并肩立在蒸腾的药雾里,身影在灯火中重叠。
唐九霄忽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好狠的心,好绝的情。
何以昔日缠绵言犹在耳,今朝便可与他人灯下并肩?
人心为何易变至此?叫他这般猝不及防。
“二公子。”
见到身侧的人,沈卿云有些讶异,轻声劝道:“您伤势未愈,还是在帐中静养为宜。”
“伤得是胳膊,又不是腿脚。”
胡野摇了摇头,看她的眼神是坦然的,早已不似胡府那时的刻意避开:“为何不再唤我二哥了?”
沈卿云执着蒲扇的手顿了顿。
这遭来得突然,倒叫她一时摸不透他这忽远忽近的态度。
默然片刻,她终是牵起一抹浅笑,低低唤了声:“二哥。”
却是再无他言。
胡野如何看不出她笑容里的勉强。
他竟是微微颔首,极为坦诚地向她道歉:“抱歉,先前在府中,是我有意避着你。是我之过,与你无关,你若心有芥蒂,不妨直言。”
沈卿云有刹那茫然。
然而心头千回百转,终是轻声问道:“二哥,当时我杀了那掌柜……又对你隐瞒……”
胡野拢了拢外裳,俯身与她平视:“你可知,若当时你不杀他,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生死难料。”
沈卿云虽不解其意,但仍如实答道。
“军中多少儿郎,初上战场时,都不曾亲手取过人命,更未见过那般血肉横飞的场面。”
说到这里,胡野有些不自在地用未伤的手挠了挠额角:“我也是,头回上战场杀人时,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来。”
沈卿云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见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望向她眼底:“你可是觉得动手时不似自己,待回过神时,又格外怅然若失?”
“不,不一样。”
沈卿云下意识地否认:“你们杀的是蛮夷,是犯我疆土的敌人,可我身为医者,如何能随意杀……”
“有什么不同?我护的是山河疆土,你护的是自身性命。”
胡野温声打断:“医者仁心,难道就该坐以待毙?他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夜风拂过,药炉中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两人相望的眉眼。
自己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沈卿云彻底怔在原地,仿佛平生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道理。
如此简单,为何她竟困顿至今?
那些压在心底的自责与挣扎,原来不过是人之常情。
“其实,我是个怕死的人。”
胡野靠近了些,缓声坦白道:“口中说着为山河疆土而战,可真正大敌当前时,心里想的,全是我的家人。”
“我父亲母亲走得早,如今大哥也不在了。家里只剩年迈的太姑婆和年幼的妹妹。”
“每次往前冲的时候,心里总是怕的。我怕我死了,胡家怎么办?将来有谁能护着她们?”
“当千军万马真的压过来时,又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我一旦退缩,防线溃败,敌军杀到辽州又当如何?”
“到头来,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他目光转向药炉跳跃的火光,叹道:“我想,人就是这样,哪有什么完美无暇的圣人?都是挣扎着活在这世上,但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沈卿云望着胡野被火光勾勒的侧脸,第一次在这个总是挺直脊背的年轻郎君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彷徨。
静默片刻,她抬手为他拢紧外裳,不容拒绝地将人往帐内轻推:“二哥,夜风凉,你伤势未愈,不可再受寒了。”
胡野顺着她的力道后退两步,眼睛却倏地亮起来:“你不气我了?对不对?”
“我从不曾气过你。”
沈卿云轻叹,语调恳切:“二哥莫要妄自菲薄,真正贪生怕死之徒,此刻仍安坐于那纸醉金迷中,醉生梦……”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破空而至,凌厉杀气撕裂帐幕!
胡野反应极快,肩头外裳迎风一展,已将袭来之物卷入其中。
伴着落地的细微声响,赫然是一枚银簪。
沈卿云俯下身,指尖触上那枚银簪,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可有受伤?”
胡野见她神色不对,急急追问。
“无碍。”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目光却死死锁在簪子上。
这簪子与她平日所用本是一对。
先前在龙泉山庄失落一枚,只当是意外,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回到眼前。
唐二白骗了她。
唐九霄还活着。
她倏然抬头,帐幕上那个破洞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帐外脚步声杂乱,人声喧哗,可她心里清楚,任他们如何搜寻,也抓不到那个掷簪的人。
能悄无声息取走她贴身之物,潜入戒备森严的大营,隔着帐幕精准投至她面前。
这般内力,这般手段,除了唐九霄,还能有谁?
早该想到的。在营州城的客栈里,那隐藏暗处在屡次窥探的绝顶高手。
若非她身边人多,大抵早已遭了他的毒手。
今日这出手,不止索命,更是警告。
警告她无论身在何处,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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