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方从文捏着那封密信,指头发颤,眼前恍惚。

自得张师弟引荐,投至新掌柜麾下,他的日子便如枯木逢春。

因他记账细致,办事牢靠。加之孤身带着幼子不易,那位沈姑娘对他格外照拂。

不仅许以重金助他在辽州安身立命,更亲口允诺送他儿进学堂开蒙。

“读书方能明理,这是好事。”

几日前,在奔赴镇远关的途中,沈卿云曾轻抚着孩子的头顶,语调温和,如沐春风:“方先生,我在胡家尚能说得上话。若您不弃,可将令郎送至胡家私塾启蒙。”

方从文岂会不懂,这是要将他收为心腹的意思。

这位主子所谋之路,远非寻常商贾之道。

然而,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却如冷水浇头,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

若非当日那位蒙面义士出手,不仅将亡妻遗物归还,还为他指了条明路。

此刻自己大概早已曝尸荒野,哪来今日这般际遇?

忠义两难,恩情相迫。

他攥紧信纸,望着营帐外渐沉的暮色,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帐外便响起了黄大力洪亮的嗓音。

“老方啊!”

那壮汉掀帘探头,声如洪钟:“主子传话,让咱们赶紧把备好的药材送去伤兵营!前线战事吃紧,伤员堆积,要咱们的人都去搭把手!”

“就来!”

方从文顺势将密信收入袖中,起身时面上已瞧不出半分异样,只余一派沉稳。

他快步出帐,融入往来匆匆的人流。

为了支援镇北营,除却粮草物资,此番沈卿云还备足了药材。

他们来得恰是时候,这批药材,于苦战中的大军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沈卿云此时此刻正在伤兵营中。

仗已经打了几天几夜,山那头,滚木礌石砸落的轰鸣震得惊天动地。

伤员如潮水般涌来,她针药并施,拼尽全力,可终究是无力回天的多,能抢回一条命的少。

尚存一息的留在帐内救治,药石罔效的便被抬到院外。满地鲜血浸透泥土,尸首层层叠叠,连下葬都来不及。

连日下来,她已看惯了这景象,那颗心在生死间反复磋磨,早已僵冷如铁。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滑过她沾满血污的脸颊。

“沈神医,去歇一歇罢。”

身旁年长的军医早已收起最初的轻视,连称呼也悄然改变:“您已一天一夜未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是么?”

沈卿云刚送走一名伤员,神情恍惚地低语:“我竟未曾察觉……许先生,这些年,你们一直都是这般过来的?”

“唯有战事惨烈时方会如此。往日不过小打小闹,这般阵仗,已是数年未见了。”

许郎中摇头叹息,却又透出几分庆幸:“好在此番粮草支援充足。听前线将士说,不出几日,那些蛮夷便要撑不住退兵了。”

“那便好。”

沈卿云轻轻颔首,收拾起案上银针,拖着灌铅般沉重的身子朝帐外走去。

帐帘掀开的刹那,满地猩红撞入眼底。

她心头猛地一抽,方才稍缓的气息再度凝滞。

这些昨日尚在谈笑的儿郎,都是一条条滚烫的生命。

他们是妻子倚门盼归的父亲,是娘亲心尖上的儿子,是幼弟仰慕的兄长,是家中的顶梁柱。

可如今为了守住这寸寸山河,尽数化作冰冷尸骸。

这漫天烽火,本不该燃起。

这苍生疾苦,原可避免。

这世道,何以崩坏至此?

沈卿云怔怔地立在尸骸之间,目光空茫地望着眼前血色狼藉。

直到青篱提着食盒寻来,见她满身血污,失魂落魄地站在尸堆中,脸色苍白,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姑娘!”

青篱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触手却是骇人的冰凉:“您醒醒神!快醒醒!”

“我……我想不明白。”

沈卿云缓缓抬眸,眼底一片枯寂,声音轻得如同呓语:“青篱,我累了,让我歇一会,就歇一会……”

那话音里浸透了心力交瘁,不像是请求,倒像是濒溺之人最后的呼救。

青篱慌忙伸手去扶,却见她眼睫一颤,整个人似陡然被抽去生气般,重重软倒在她怀里。

好在,战局果然如许郎中所料,一日日明朗起来。

伤员渐少,沈卿云心头的阴翳却愈发深重。

自她来到镇北营,竟从未见过胡野一面。

起初她只道是战事吃紧,他无暇分身。可如今烽火将熄,即便他再厌她,再不想见她,在这生死场中,难道连一句报平安的口信都不愿捎来么?

这不安的预感,在最后一日推向了顶峰。

大军整队回防,她挤在人群中翘首寻觅,却始终未见那匹银鞍白马,也不曾见到那熟悉的面孔。

“胡副兵马使何在?”

她再顾不得仪态,一把拉住一名将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是胡家派来支援的人!他回来了吗?人在哪里?”

她运气不错,这一拉正拦住了胡野麾下的子将许广正。

他低头瞧见女子泫然欲泣的脸,心头一紧,忙道:“姑娘莫急,胡将军回来了,只是……”

只是二字一出,沈卿云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时日,任何消息但凡带上只是,从无好事。

是重伤?是残了?还是……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翻腾,令她愈加焦急:“只是如何?求将军直言相告!”

“前几日胡将军左臂中了一箭。”

许广正见她神色,不敢再继续拖沓下去:“随行军医虽做了包扎,但战事紧急,将军未等痊愈便又上了战场。如今战事稍缓,回程路上却突发高热,人……已被送往伤兵营了。”

话音未落,许广正眼前身影一晃,那女子已提着裙摆转身奔向伤兵营,只留给他一个仓促的背影。

许郎中正在营内焦灼踱步,见她闯入,如见救星:“你可算来了,沈姑娘,你针术精湛,胡将军这伤势是积劳成疾,还需得你出手尚算稳妥!”

“我明白。”

沈卿云气息未匀便跪坐榻前,指尖急急搭上他腕间。

触手一片滚烫。

她闭目凝神细诊片刻,又俯身检视他臂上箭伤,随即挽袖急声道:“请许郎中速取一坛烈酒来!他热毒攻心,施针前须先清理伤口和降温。”

幸而甲胄早已卸去,她解开他浸透汗血的中衣,袒露出的不仅是劲健胸膛,更是纵横交错,新旧层叠的伤疤。

沈卿云呼吸一滞。

胡野出身世家,一出生便早已拥有寻常百姓望尘莫及的生活。

他本可如其他世家子弟般安守辽州,享钟鸣鼎食之贵,却偏偏选择在这沙场刀剑中搏命……

她稳了稳心神,全数解开他臂上草草包扎的布带。

伤口深可见骨,四周皮肉已呈不祥的暗红色,脓血隐隐。

就在她指尖微颤之际,许郎中已抱着酒坛疾步归来。

清创之事由经验更老道的许郎中利落接手,沈卿云用酒液浸透帕子,替胡野擦拭起高热的身体。

人命关天,此刻早已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几番擦拭,觉出他体温稍降,沈卿云立即展开针包,凝神运针。

这一施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灵枢针法精妙险峻,银针游走间,既要导出盘踞经脉的热毒,又需平复他体内因久战而紊乱的气息。

每一针落下,都牵动着生死一线的平衡。

待到最后一道热息随针引出,沈卿云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她缓缓起针,指尖因长久的专注而微微发颤,终是长舒一口气。

脉象总算稳住了。

胡野到底是武将底子,这般凶险的高热感染若放在常人身上,恐怕早已殒命沙场。能撑到此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卿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第一次看得这样仔细。

原来胡野与兄长,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相像。眉骨的弧度,唇线的走向,处处都是不同的。

这个认知叫她忽然清醒。

将两个独立的人暗自比较,对谁都不公平,更是对逝者的不敬。

她敛起思绪,走到案前提笔记录医案。

墨迹在纸面沙沙游走,待写完药方交给帐外药童熬药,才后知后觉,日头西落,夜色已深。

许郎中早已歇下,帐中只剩她一人。

沈卿云回到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抵着额角,在摇曳的烛光里静静守着他平稳的呼吸。

迟来的疲倦袭来,将她拖入了睡意里。

帐中烛火轻摇,药香清苦。

胡野自昏沉中苏醒,未曾料到映入眼帘的会是这般静谧景象。

暖光朦胧,勾勒出榻边一道伏案的侧影。

沈卿云倦极而眠,纤睫随呼吸微微颤动,宛若他此刻失了章法的心跳。

他试着运转内息,那曾几乎将他吞噬的高热已然退去,四肢百骸间的寒意也消散无踪,只余经脉中有道温和的暖流缓缓徜徉。

他早知她医术卓绝,若非她出手,自己绝无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向她安静的睡颜,只一瞥便匆匆移开,耳根却隐隐发烫。

自将胡霁的铃铛悬于床头,他已许久不再被旧梦所扰。胡野曾以为,那些陌生的悸动从不属于自己,直至此刻才惊觉。

并非如此。

至少这一份,是真真切切,源于他心底的波澜。

胡野怔怔望着她倦极的睡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少时曾读过的一句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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