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月长来两鬓霜(一)

“就姑娘一人吗?”那位村夫走了出来,打量了她一眼,往后边张望着。

席光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点点头:“是的,老伯伯,没有其他人了。”

屋里的村妇弯腰将抱着的干柴放下,堆在门旁,空出了手,揭开帘朝她招呼:“这么冷的天,姑娘不妨先进来吧,进来再说话。”

席光连声谢过,进了门去。

这草屋并不大,墙是泥草和成,顶是木上搭泥再盖草。居中是一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左边容得了一方桌,两长凳;而右边砌有一土灶,灶上一大锅,灶旁一矮柜。

方才席光所看到的火光,便是从这地炉里照出去的。

村夫重新关上了门,放下了挡风的帘子。村妇请她到屋中地炉边坐定,将手里的陶壶重新放炉上烧了会儿,去桌上拣个好杯,倒了大半,递给她道:“姑娘,冻坏了吧?来,先喝口热汤暖一暖。”

席光接过,再次道谢,吹了吹,正小口抿着,余光中却见二人站在桌边,在对她悄悄打量。

她暗暗寻思半晌,觉得这打量只是好奇,并不带恶意,于是将捧着的杯子放下,对着他们笑了笑。

夫妇俩又是一怔,像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村妇捉揉了两下衣角,也失了笑,将手里的陶壶搁在一旁,去到土灶旁,在砧板上切了几下什么,揭锅丢了进去,从旁边又拾来根柴,送入灶肚里去烧。

而村夫则来到了席光身边坐下。他往地炉里添了支柴火,在一声噼啪的柴响后,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姑娘是从哪里过来的?为何这么晚了还在外边赶路?”

从哪里来的?

席光很老实地朝来的方向指了指:“从那边的,呃,山上来的。”沉思片刻,又说:“我其实是有事要往东方明州去,谁知不巧刚出来就碰上大雪,路上又不见什么酒家客店,这才无处可歇,还好遇上了你们二位。”

她皱了皱脸,露出懊恼的表情,又对夫妇两人道了一番谢。

村夫摆了摆手,却对她的话产生了疑问:“姑娘怕不是在说笑,下雪怎会有巧不巧一说,这不是日日夜夜都在下呢?”

席光也对他的话有所不解,但为了避免表现得过于古怪,还是讪讪地回了句:“白日里却是不怎么下的……”

好在村夫也不为难,又往地炉里加了一支柴火后,拾起她方才的话头:“东方明州啊,东方明州离这可远呢,还下着雪,路不好走,只怕要走上好久。”

席光挠了挠头,笑道:“能走就行,总会到的。”

村夫随着也笑了笑,又问:“姑娘离家多久啦?”

“嗯……记不清了。”

这话不假,席光是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地府呆了一段时间,又在灵炉里呆了许久,而具体究竟多久,却是不知的。

“那你独自一人出门在外,身旁也不见有个人陪着,家里面不会找,不担心吗?”

席光闻言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临终前看父亲和母亲的最后一眼,灯枯油尽后渐渐暗下的画面,默了片刻后才回道:“不担心的,已经好好道过别了。”

村夫看着地炉里的火,没发觉她的异常,只说:“那姑娘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席光回过神,摇了摇头,顿住,想起那两双逐渐黑掉的血眼,又点了点头:“倒是遇上了一两只雪怪。”

“雪怪啊,”村夫叹了口气,声音沉下几分,“这东西吃人的心,遇上了可不妙,千万要离得远远的,别被它们给害了。原先狄道这并不多的,可惜,再过两日之后,只怕也是要多起来了。”

经他的话,席光知道了此地原来名为狄道。可最后半句她又不明白了,为何两日之后雪怪会多起来?

于是她开口相问。村夫沉思半晌,却只说:“姑娘只需尽早离开便是。”

席光不再追问。她伸手摸了摸披肩,雪化过后,表面变得潮湿一片。席光将它解了下来,展开,正要披在腿上,借着炉火慢慢去烘,却发觉那上面多出了一个洞。透过它,能瞧见赤红的火焰。

她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素白长袄,在左侧肩膀的位置,也有这么一个破洞,显得异常尴尬扎眼。

席光:“……”

可恶。

她趁着村夫没注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又将披肩围了回去。

“还遇上了一个奇怪的公子。”席光思忖着,犹豫地说,“身上穿着黑衣,手上提着一把长刀,就在……在几里之外,一座桥边遇上的。”

“黑衣,长刀……”村夫听了她的话,眉头微皱,认真回想,过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提声问:“莫非那是把环首长直刀?”

席光模糊记起那把刺过肩膀的长刀,点点头,答是。

又问:“这公子是否个子极高?”

席光回忆起那个居高临下的目光,答是。

再问:“右边手腕上还戴着三个银镯子?”

那阵碎冰般的脆声突然回响在耳侧,席光想起那握着刀柄的手,答是。

连得三回肯定后,村夫一声长叹:“姑娘莫不是遇上了雪阎罗。”

“雪阎罗?”

“正是,雪阎罗,游无归。”

游无归。

席光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因何叫他雪阎罗?”

村夫目光依旧锁着炉火,火焰映在他眼里,跳得有些沉重:“只听闻每回遇上雪阎罗,便或有血光之灾,邪门得很。常在深林雪地里,不是在砍,就是在杀,无止无休,时时索命,可不正像阎罗吗?”

“但我方才遇上时,他好似是在杀雪怪。”

“雪怪自然是杀的,毕竟雪阎罗出身于中方羽州处,担着流官之任。可话说回来,杀心一旦起了,谁又挡得住他杀人?”

席光霎时只觉肩膀一凉——杀了,没得争辩。

只是——这中方羽州是什么地方?流官又是什么?

她想也未想,追问:“我若要寻他,便是要去往中方羽州?”

村夫诧异地抬起眉头:“姑娘要寻雪阎罗?你寻他做什么?”

席光一下子回过神来,深知这问题过于可疑,尴尬笑笑,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没有没有,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这样最好,姑娘,千万别去,雪阎罗可比雪怪还要危险。”村夫放了心,话锋一转,“不过,真不一定就能在中方羽州找到他。雪阎罗出没无常,行踪不定,常人对他了解甚少,我也不例外。姑娘若想知道得多些,怕是要到简阳城里去问,那里的人消息更灵通。”

席光抿了抿唇,刚要问简阳位于何处,却忽然听见一阵碗勺磕碰声响起。她转头望去,见那村妇正好将草盖放回锅上,灶台上搁着一碗,碗中盛有汤,热气袅袅升起。

村妇擦了擦手,端起那碗,朝他们走了过来。行至跟前,席光闻到了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这是一碗姜汤。

“姑娘路途奔波,又湿了衣裳,别被冻到染了风寒,来,先把这汤给喝了啊,当心烫。”

应当是村妇方才听她门外咳嗽,给留了心。

席光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答谢,接过碗,搅了搅,看到姜片在汤中浮沉。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进嘴里,微微的辛辣淌至舌根,令人只觉得头更晕了,鼻子发酸,连着呼吸也不顺畅。

风寒她早就染上了。在更早之前,她甚至笑嘲自己是“风寒居士。”

席光生前身子便不太安平,常患病,尤其是在某一次外出之后,不慎着了凉,便没能再好过了。那时她的母亲也是这般,每日熬一碗汤,送到她房中。汤里放有姜,还有一些其他药材,偶尔见她乖了,还能留一颗冰糖。

席光只是没想到,如今到了另一个世间,也会有人给她送来一碗姜汤。

那位村妇也在地炉旁坐下,上下打量她几眼,却说:“姑娘看着不像是这里的人。”

席光手里的动作一顿。

又听她说:“白白净净的,像画里的梨花一样,让人看了喜欢。”

村妇的声音很慈祥,听着暖和,正如此时身旁烤着的炉火。席光有些不好意思,搅了搅汤,道了句谢,又对她话里的内容生了疑惑:“为何是——画里的梨花?”

村妇闻言笑了,眼角的纹路如扇子的折痕:“自然是画里的,现实中哪能见得到开着的梨花?就算是画里的,我也只在年轻时见过,这一记就是许多年了。”

席光愈发不懂了:“为何现实中见不到开着的梨花?”

梨花不是遍地都长着的吗?

村妇却回道:“姑娘怕不是在说笑,冰天雪地,呼呼北风,哪儿能长得了梨花呀?”

一连撞上两句“说笑”,席光顿时不知该怎么回话。春日之后现梨花,于她而言,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可他们却说,在这里是见不到梨花的。

席光心中复杂,轻咳了两下,低头喝汤。

借着这会儿,她的目光移向了窗外——天已经全黑了。方才到时几乎碰上窗底的积雪,这时候已经爬了上来。而雪仍在下,黑暗虽然将远处遮掩住,但席光还是从纷纷不断撞在窗上的雪花得知——它越下越大了。

她后知后觉,若是见不到梨花,莫非这里久无春日。

“怎么会这样呢……”

村夫正要将重新抱来的柴火放下,听到她这话,抬头问:“姑娘不知吗?”

席光收回目光,转而看他,有些怔愣:“不知什么?”

另一旁的村妇起身一边帮他卸下柴火,一边道:“她不知道正常,这传说啊,我们不过也是小时候某次听爹娘随口讲起的,别说她了,后村原来的阿婆都不一定知道咧。”

传说?

席光眨了眨眼,又是什么传说?

她脸上疑惑的表情过于明显,逗得村夫村妇两人相视一笑。他们往地炉里添了几根干柴,席光看到里面堆着的炭红了黑,黑了红,一阵灰烟溢出,很快又现尖尖火苗。

村夫说:“你一向比我说得好,你来说吧。”

村妇笑答:“那便由我来说。对了,面片汤应该热好了,就在锅里,你先帮她端过来。”

村夫依言照做了。

她口中的面片汤,其实席光在生前也见到过,那时她坐在马车里,掀帘往外看,长街道沿摆着几处热闹的小摊,好些人面前均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围在小桌旁抚掌拍股,谈笑风生。

只是比起那时,如今的这碗面片汤就显得寡淡了许多,抻开的面片呆愣愣地沉在碗底,汤面少了油光,只零星地漂浮着些酱色的细碎干末。

村妇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回席光身边,开始给她解释:“关于此间一直刮风落雪,其实是有这么一个传说的。”

席光将碗捧在手里,微微颔首,认真听她讲话。

原来,传说上界众神中,有一水神,和一火神。在百年之前,水神火神产生分歧,交战决胜。那场战事异常激烈,就连在人间都能察觉,雷电交加是水神进攻,烈日焚烟是火神发怒。

他们厮打不停,纠缠良久,后来在某一日,烈火燃烧了整个天穹,水神抵挡不足,最终战败。

原以为此战休矣,一切能重归平静,可不料水神思来想去,心中恨意难休,一怒之下竟砸破青天,致使天河之水流入了人间。

天既已破,阴阳失衡,四时之律不再,自此人间,只余了寒冬。而流入人间的天河水被北风一刮,就成了雪。

天若还破,那水还流;水若还流,雪便不止。

村妇看向席光,笑说:“这或许,便是此间大雪难断的原因。”

短短数言,却如惊石摇落,席光怔住,问:“这传说是真是假?”

若是真,那这世间便是过了长达竟百年之久的冬天。

村妇轻轻摩挲着杯身,她的手指有些发红,上面被冻开了几个细小的裂口。

“是真是假,实在难定。只是我们世世代代都住在这,每一日抬头望的无不是灰云,低头见的无不是白雪,还不曾见过其他的天气咧。”

“更别提春日了。”

席光的心情些许沉重。她仿佛走在了一斜坡上,身子左低,右高,右半身的重量全往左边心脏处压来。

这世间很古怪,从她来时见到的冰树、遇上的雪怪便可获悉。只是席光没想到,这里连天都是破的。

破了的天,不止的雪。

她想起圣皇娘娘所说的话:“你将到之处,天地难分,日月不和,路间林里跑的全是雪怪,茅屋广厦住的皆为冻骨——如此这般,你还要去吗?”

那时席光紧紧地攒紧手心,石戒勒出好深一道印痕。她说:“要去。”

“将天书送到东方明州,要走的路也很长。如此漫漫长路,你也能一直坚持着不悔吗?”

“当然。”

圣皇娘娘缓缓走向她:“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我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一切没有你想象中的简单,那里严寒难耐,雪怪难杀,人心也莫测,若是你途中后悔了,想放弃,不必觉得羞惭,常有人如此。”

她笑看席光,眼含慈悲:“说到底,不过就是回到地府,再走旧路罢了。”

只是席光又隐隐觉得奇怪,她虽早知此间离奇古怪,可在她的印象中,离奇的理由却是有着另一套说辞。

“姑娘?”

席光不断流放的思绪忽然被一声叫唤拉回。

“姑娘你没事吧?”

见她有些不对劲,村夫村妇赶忙围到她身旁,一人张手在她眼前来回试探,另一人伸手欲探向她的额头。

席光下意识往后一躲,摇头道:“啊,没事,我没事……”

“啧,怎么会没事呢?方才叫了许久也不见应,姑娘,你看看,你看看,这脸色白得都不像话了!”

“是啊,看着风不吹也要倒了。”

“莫非是被这传说给吓到了?有那么可怕吗?”

“那真怪我,好端端地怎么说起了这个!”

“还是饿了?”

“我猜可能是病了。”

“哎,你刚才在这汤里下毒了?”

“欲加之罪,你这又说的什么话!”

“那难道是因为鬼怪吗?”

“……”

席光忙将碗搁在炉边,摆手抹掉他们的猜想:“真的没事的!我没被吓到,不饿,也没病,没被附身,只是有些,只是有些——”

她的视线飘忽,话卡在嘴里,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要说什么好?

说地炉烤得太热了,自己的双腿的神经被烤起来了,她天赋异禀,神经脉络一点就着,噼里啪啦一路烧到脑袋里,一顿乱糟糟,造成了失意?

还是说在村妇说话间,传闻中的水神骤然出现,在其余人看不见的空间里,他手持长戟,指向席光,面生怒容,威胁道敢动一下就会送她再渡黄泉?

不行不行,好像都不行。

偏偏村夫村妇凑上前来,等着她的回答:“只是有些什么?”

席光看着两人焦灼的脸,绞尽脑汁,支支吾吾,不知要如何作答。最后索性眼一闭,说了句——

“困,了。”

*

困了的席光被村妇带去了另一间草屋。

屋内摆布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椅,一架。床上铺着张棉被,桌上摆着套茶具,点着灯,架上搭着手巾,旁边上还放着洗脸盆。

村妇离开后,席光将披肩摘了,外袄脱了,挂在架上。净了手,洗了脸,松了头发,倒在床上。她看向身下的被子,被面绣有些小蝴蝶,颜色有些旧,似乎是用了很久。

蝴蝶?

蝴蝶也是见了花才会来的。

雪——空中飘着的雪,积在身上的雪,冲下险坡时飞起的雪,碎在脚下的雪,以及——那半个雪中的脚印。

席光翻了个身,目光停在桌面那盏灯上。灯火静静燃着,不动,凝固一般。可仅眨眼之后,灯火忽地窜起,又回落,像是错觉。

席光的睫毛一颤。

她屈起手臂,枕在头下,望着那盏孤灯,过了许久,却是一笑——

找到你了,游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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