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月长来两鬓霜(二)

困意渐渐袭来,席光闭上了眼。

恍惚间,有一道身影走进了房中,步步逼近。她想要撑开眼皮去看,却全无力气,再一合上后,便掉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梦中席光回到了过去。

时值仲夏,席光从府里偷偷跑了出来,独自出游——她一路南下,来到了一处奇景之地。

这里江流拥着台地,台地接着山体,一长段崖壁上几乎布满了土红色的画像。乘船走过,可见画的似乎是种种人物,分有正侧面两种姿态,或习武练兵,或狂舞欢歌,甚是有趣。

大概被风吹雨淋,线条都显得有些模糊了,但仍能感受到作画者笔力的粗狂。石山延绵不断,这些岩画留在上面,形成了一卷惊世的画作。

下午时分,黄昏将来之际,席光靠在船边,听着船夫在身边与她介绍:“这些岩石啊,带着独特斑纹,质地坚硬,可长久留存。无论是石窟造像,还是陵墓石雕,用它来造,那是再好不过了。”

席光点头,看到一处痕迹十分清晰,貌似是一小人两脚叉开作跳跃状,不禁笑了笑。

船一直划,席光一路游,一路看。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觉好像有些不对劲,抬起头,却见方才大好的晴日消失不见,黑云遍布,四周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原先平静的江面翻起了浪,芦苇草荡,他们所坐的船只随波起伏不定,越来越晃。

席光两手紧紧抓着护栏,看到船的另一边,船夫高高地举起船橹,在水面上使劲敲打两下后,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接着船橹被摔进了水中,船夫额冒青筋,龇牙咧嘴,表情因用力变得有些狰狞:“真是不妙!明明已经好久没再出现这种天气,莫不是底下那水鬼又出来作怪了!”

席光闻言心中一惊:“底下有水鬼?”

那船夫一边吃力地往船往岸边划去,一边答说:“我也没见过,只听说有,还是一只大水鬼!出了不少事,每年会挑一日出来吃人,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挑着今天!”

话还未了,右边又迎来一个大浪,几乎要将船掀翻,好在船夫经验丰富,见状忙借着风,适时调整了船向,才堪堪将船稳住。

可莫名地,席光的心却无法平静。

她往船后看去,船划过水,留下一道长长的踪迹。远山疾退,岩壁上那些形状各异的小人被含糊地揉作一团,越来越暗。

山下的芦苇丛中,不知从何处渐渐地生出了白烟,向上摇出,接着向水面压来,不是火起,席光分明闻到了一种奇特的味道——如久积河底的淤泥。

霎那间,一阵怪风从船后吹来,招呼着那阵同样古怪的白烟,顺着水面,迅速爬向船只。

这风吹得狂,席光一个不稳撞上了船身。那船夫狼狈地摔在船板上,实在气极,望了望河岸,站起身,举起船橹再次狠狠敲打着水面,敲完不解恨,更气了,骂道:“这鬼风鬼浪,老子不信还怕了你不成!”

说罢,不待席光反应过来,他便跳起身来,“扑通”一声钻进了水里。

再后来的记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席光只记得船夫的身影游在船底,像一条巨大的黑鱼。而身后,白烟铺满了整片江面。

她看到船夫挣扎着出了水,双目瞪大,满眼惊恐,与此同时,一道清晰的声音刺入耳内,像是尖锐的指甲划过船板,从身后而来,离她越来越近。

她不知道身后来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声音刮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鼻间淤泥的味道越来越重,席光屏住了呼吸,肩膀很沉,她无法回头去看。周围的声音混作嘈杂一团:愈发刺耳的刮板声,船夫慌乱的拍水声……她似乎还听到了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以及山石滚下悬崖的闷响。

某种残忍的画面充斥着席光的脑海,她慌乱地闭眼,一片猩红,受不住,再睁眼,也仿佛看到了一片猩红。

各种声音越来越混乱——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撞碎了风,比那水鬼更快地来到了她的身后。她听见长刀破空,顿时浑身忽地一松,像是邪阵被人点破,肩上的千斤顶瞬间化无。

席光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面纱因汗湿沾在了脸上。转过身去,见一只又黑又瘦的怪物缩在了船尾:头皮光滑,眼是白的,下巴长且尖,细直的脖子下,是干枯的身躯,而指尖长着刻薄的利爪。

却是似人非人。

刚要再细看一番,上方一道寒光闪过,水鬼的头身分离,接连地摔下了水。满河的白烟随之消散,顷刻间风平浪静,淤泥的味道也不见了。

四周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席光微眯起眼,仰面去看——黑云慢慢隐去,晴空再现。一道金光从云间漏出,往船上投了过来,投在她面前的人身上。

这人长得高,左手提着个药篓,右手拿刀。席光被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分明是黄昏时分,她却仿佛在这暗影中见到了月色。

只听他问:“没事吧?”

席光想开口说话,可脑中一片空白,口中不成一话,最后只能僵硬着摇了摇头。

她不知眼前这人是如何过来的,他们分明身处江心,四周全无落脚之处,莫非是从岸上飞过来的。她也不知摔下水的是什么怪物,说是水鬼,可长得也不似个鬼样。

“没事便好。”

“这东西是个水底白泥化成的死怪,只是模样吓人,其实并不可怕,挥两刀也就散了。不过因它长待水底,即使身已死,那股挂着的邪气恐怕还未散。两位回去之后,可找些艾草点了来熏,熏好的衣服不要带进屋,晾过一夜,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席光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人垂下眼帘,擦了擦刀,收回鞘中,不再言语,足尖轻轻一点,兀自转身离去了——于是,那道光转而打在了她身上。

它将她裹住,如一床金被;又像一条明线,将她与这天地缝在一起。

席光看着河面,只觉得方才一切如同大梦一场。那人走后不久,她才回过神,刚要起身,忽然间,船身磕上了坚硬的石面,又是一震——

席光醒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

她睁开眼,摸到身上的被子,发觉有人不知何时竟帮着盖上了。

席光坐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左手,其食指处正戴着一个不起眼的石戒。这石戒被磨得光滑,戒面上带有独特斑纹,有些青,有些红,带着细小的黑点。

她轻轻摩挲着石戒,耳边响起石戒与碗身磕碰的声音。如果不是在过桥时听到了某个字眼,她不会在端碗要喝下汤之前停了下来。

周围一片嘈杂中,孟婆给她盛了一碗汤后,与桥边的一鬼差闲聊起来:

“听闻早些年阎罗大王在地狱下面造出了个第二人间,意在规训那些心志混沌、不肯自解的家伙,全将他们关在那了。”

“确有此事。你说这些人,实在犟得很,随波逐流不就行了吗,偏偏指东往西,指南朝北,说是特立独行不同流俗,实际危如累卵不堪一击。真要被关进那极寒之地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还能怎么办?挨冻等死呗!”

“唉,到时候辛苦的却是咱们。”

“可不是吗——欸对了,听说,那一位也被阎罗大王塞进去了。”

“哪一位?”

“就是那一位呀,天天拎着个药篓在山里瞎逛的那一位。”

“哦你说他啊……这些年他执迷顽固,不愿从令,鬼门关前堵了死路,阎王手中抢了活命。死命七百三十条,光因他就被改了三百六十五回,修改的文书都积成山了,阎罗大王能轻饶了他才怪!”

“嗐,不能轻饶他的,又何止阎罗大王!”

“说的也是,只能祝他自食其果、自求多福了。”

“自求多福能管什么用,据我所知,其实还有一法。下一位——嗯?姑娘?”

“你怎么不喝了?”

“……”

是的,此间严寒不散的原因,就席光在奈何桥上得知的,与传闻中的两神交战的说辞完全不同。

依照孟婆与鬼差所言,此间其实乃是阎罗王特辟出来的“第二人间”。详细说来,则要从生死簿说起。

当世皆知阎王手中掌有生死簿,世人名字无不在簿上。生者名存,死者名灭,且生死簿自有准则,那上面的名字并非是想划就划,想灭就灭的,阎王收命亦该遵循人道,不能任性。

从常规流程来看,当簿上名由明转暗时,则说明此人寿命已尽,阎王笔一勾,黑白无常就该奉令出关,领人取命了。千百年来尽是如此。

但若是一直如此,那阎王便没道理会生气,也不会有所谓的“第二人间”之说。偏偏有些名字变幻莫测,在明与暗之间反复无常,故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节——

日尽之时,阎罗大王看着一批逐渐变暗的名字,将黑白无常唤来,布置好待办的任务后,便心满意足地喝花酒梦奴娇寻欢作乐去了。

可当他第二日翻开纸簿时,却见本该暗掉的名字变亮了几分,仍旧发着弱弱的光,无奈,只能将黑白无常叫了回来。

日尽见暗,又将之派出,日出复亮,又令之折返。

一日又一日,如此反复的折腾后,黑白无常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他们虽是口上不说,但埋怨之色明显溢于言表。黑无常的白眼翻上天,白无常的脸色黑成炭,阎王尴尬不已,自感品德受损,威严不存,于是乎——他怒了!这么喜欢折腾是吧?那就全把你们丢在一个地方,自己玩儿去吧!

耍狼耍猫耍兔,耍得厉害了,也会食其苦果,更何况是耍了阎王。就在这一怒之下,“第二人间”便应怒而出了。

两种说法大不相同,一个来源于天上,一个流传于地下。席光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为真。又或许,哪一个都是假的,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她放下手,扫了一眼四周,望向桌面,发觉桌上不知怎地多了一个陶罐,圆圆矮矮,呈土色,略显粗糙,三五根枯枝从里面伸了出来。

枯枝?

席光心里觉得奇怪,掀被下床,来到桌边,看清了它们的模样——原来,这竟是三五支干花。它们被一层又一层的蜡封裹,硬邦邦地站着,颜色已然发黄,有些还泛着黑,需得十分仔细,才能辩出花瓣的形状。

它们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

席光越发觉得奇怪,移步来到架子旁,伸手去取衣物,正要披上,却是一怔。将其全部展开,反复翻看,确确实实不见了那两个原先被刀破开的裂口。

她很快意识过来,昨夜里有意遮掩的尴尬动作,恐怕还是被夫妇俩瞧了去。他们好心帮忙把破洞都给缝上了。

席光穿好衣服,抬脚就往门外奔去。来到那间草屋,但见门扇大开,走进去后里面却空空荡荡,没了夫妇人影。

地炉的炭仍旧红热着,人应当才走开不久。可人走开了,门又为何是打开的?

席光顿时想起了村夫所说的要多起来的雪怪,如果真不幸被雪怪给掳了去,现在说不定早就被开膛破肚,剖心拆肺。

她的心砰砰直跳,又走出了门,望向天空,雪仍在下,只是不似昨夜大了。望向四周,数间草屋静立,仍旧一样的冷清。

院中仍站着昨夜那个雪人。除开那两只草眼睛,它身体的大部分已经与雪地融为了一片,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席光一间一间地找着,往村子深处走去。这些草屋几乎成了雪屋,屋顶与屋底之间尽是厚厚的积雪,连门都见不到了。雪上光滑平整一片,全无到访的痕迹。

找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席光在一条溪边停住歇息。她走得急,空气又太冷,胸腔里全是扎人的寒气,那股眩晕的感觉重新赖上了她。

席光蹲下身,等待这阵感觉过去。在她的面前,溪上结了层冰,数块黑石安静地躺在其中,石上戴着高高雪帽,宛如朵朵白菇。

周围安静得出奇,仿佛还能听见落雪的声音。席光抓了把雪,雪在她手里化作了冰团,很冷,她的手被冻得通红——这让她想起了村妇同样发红的手。

席光咬紧了唇,试图用痛感逼退晕眩,正将重新站起,眼角余光中,却意外瞥见了溪边雪堆里露出的一截黑角。

她来到雪堆旁,伸手将这黑角抽了出来——这竟是一张榜文。

将其展平,只见这上面写着:

“狄道县示:昨夜得中方羽州飞鸟报信,我县七日后将降一场数十年难一见的暴雪,已至煞等,速当打点行装起行,去往简阳避难,途中切防雪怪,请勿自误,恐被深埋不便,各宜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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