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点了灯,院落里不似前几日那么寥落,多了一个人,便多了几分生气。那影子谨慎的很,烛也不多点,昏黄一片,才进屋便拉了帘子,只有一团虚虚的人影,在外瞧不真切。
晏临捧着手炉,方才热气缭绕,先前又吃了药压着,才不至于寒气上身。
他走到书桌旁坐下,左手边是许筠蘅那份大礼,他已压着几日,待回信传来,便要开始部署。右手边是陈家上下的资料,风宪台消息杂得很,什么犄角旮旯的小道传言都有。
有意思的是,陈家早逝的主母康氏,其母待字闺中时有过乡野问医记录,发了怪病浑身红肿瘙痒,有一江湖游医登门把脉,断其为瘾疹,其源头似乎是入药的香茅。极少有人对此物不受。
这种闲碎小事,恐怕连康氏自己都不知。血脉相承,代代都应不堪受其物。
今日暖锅里,滴了香茅汁作调味。其味酸,与柠檬相似,晏临还特意吩咐煮上了柠檬片。
她吃得专注,毫无发病前兆,席间虽仍略有拘束,但鲜活明快,还是有小时候的精灵劲儿。
她可能不是康氏的孩子,换言之,她并非陈科。这个论断下得鲁莽,但晏临仅以此为佐证,早在大考第一眼,他的直觉就认定了她并非陈家人。
她到底会是谁呢?
晏临不愿用风宪台的消息网去查她,事情一旦做了就会有风声,早早就引起怀疑的卧底只会有一个下场。
无处可居,仍不向陈德生求助,之前便有传言,陈德生看她看得很紧。这样想来,倒是意味深长。
做细作背后的原因又会是什么?
晏临从不会以恶意揣度他人,更遑论她的性子断不会是合格的细作之选。小时候行事便冲动直快,不计后果,兴之所致,说干就干。如今相处看来,她也仍是青涩,只是学会了用表面的沉寂些许伪装一二罢了。
时候还长,人毕竟就在西厢房。自晏临拿定了主意,这人就不止会在这里留宿一晚。
“消息传给陈德生了吗?”晏临在独自一人的房中正色说道。
屋外闪过一条黑影。“按大人的意思,悄无声息。”
*
宋连已经收拾好准备睡了。刚听到晏临提议时,她还有些惶恐诧异,但转念又想,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确实是随和好客,也正常。
不过就住一晚上,有什么的。于是,今夜没有归处的宋连打算就此住下,明天白日再去客栈问问。
宋连刚盖上灯罩,准备就寝,屋里漆黑一片,只余月色如同薄纱轻柔地笼罩着小屋。寝被好像刚晒过一般,有些阳光气。
忽然,窗户上传来小小的咚咚声,像有小东西冲撞敲击一般。宋连以为是树上掉下的果子,也没想着去管,闭着眼准备入睡。
可那声音锲而不舍,宋连只好轻悄悄地下床去瞧一眼。
推开了窗,夜风凉凉地灌了进来,窗口是只鸽子,嘴里衔着一只纸条。陈老爷?!他消息怎会如此灵通,难道一直都在暗处时刻关注自己的动向?宋连匆忙拿出纸条,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动作却越发轻了。
他也太大胆,这可是晏临家中!
这纸条上先是夸赞宋连有主意,才刚上任便博得晏临青睐,夜宿晏家。宋连不禁苦笑,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接着笔锋陡转,令宋连想办法长久住在这里。为助她一臂之力,明夜会有好戏奉上,请她务必抓住机会,好好表现。陈老爷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宋连呸一声。
最后,信中询问她今日是否有什么收获,务必回信。
才第一天,能有什么收获,不过是提醒自己时时表态。宋连烦躁地将纸撕碎,又倒进茶杯里用水泡开,直到字迹晕开,才捞出来塞进衣服夹层里。
借着月色,她小心动笔,思索许久,才在纸上落下:
“晏临喜酸。”
宋连满意得不得了,轻快地拍拍鸽子,看它飞远,这才关上了窗。
在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一颗石子精准地砸落信鸽,不多时又将其放飞。
*
逍墨俯身在晏临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她就写了这些?”晏临哑然失笑。
“是,大人,”逍墨站直回道,而后有一些疑惑,踟蹰问出,“大人既早已知晓陈科别有用心,何故把他要在身边?”
晏临对此避而不答,只命令此事绝不允许第三人知晓,阿鲁和公孙先生都不行。逍墨虽参不明白主子心思,但他令行禁止,阿鲁忠诚但头脑简单口舌又快,公孙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有自己的主意。
晏临挥挥手令他退下。
不出意外,明日陈德生会帮自己留下她。
相距不远的两间屋子,各怀心思,却诡异地要达成同一个目的,各自搭建戏台,来一套你方唱罢我方休。
*
宋连醒得很早,她要辰时去找王老头,望过去主屋还是一片寂静。
她留下字条,刚准备独自出门,就见逍墨走过来,传达晏临的意思,让她不必背着行囊赶路,只需要留下住址,下了值会有人帮她把行李捎过去。
宋连哪有什么住址,她只好推辞道,下值之后想亲自登门道谢,届时再取行李,不必劳烦晏大人的人了。
逍墨也没再坚持,唤了位车夫过来送宋连去风宪台。
今日到了破楼,依然是去王老头那领回来一堆不知所云的文章,他也未对昨日宋连写的狗屁不通的感悟发表什么看法,宋连也不主动提,拿着纸就往楼上去。
楼上依然一片死寂,看来真如晏临说的,平时同僚都不大在楼里待。
也不知自己读这些文章是个什么章程,如此拿俸禄也有些太轻巧了,宋连宁可去接些活儿,也好舒展一番拳脚,再在楼里待几天,闷都要闷死了。
宋连一边研墨,一边发呆,蘸了墨汁的毛笔都要将纸浸出一个洞来。
凭心而论,住在晏临那里没什么不好,他是个好人,温良端方,虽不至于叫宋连全盘托出依附于他——她才不会做出生杀予夺全凭他人的事来,但至少,君子不使暗招,还算安全。
并且,要与陈老爷抗衡,她需要扩宽人脉,晏临会是一个突破口。结识的人越多,爬的越高,手里握的东西就会更多,她就越安全。林子得大,翅膀要硬。
就是不知,陈老爷准备使个什么法子。
日头渐渐高升又渐渐西下,宋连越等越焦灼,明知今日必有大事发生,时时刻刻牵动着她的心弦,让她有些抓心挠肝。
酉时一到,她便抓着纸冲下楼,一路奔到王老头门前,又猛地刹住脚步。晏临也在里面。
宋连规矩起来,“晏大人,王教督。”
晏临微微点头示意,一点也瞧不出昨日晚上二人同桌吃饭的和颜悦色。还挺能演,宋连腹诽道,毕竟他在大考时就端着二人不熟、不苟言笑的样子。
宋连这时想起自己写的破烂,忽然有些知羞,将纸折叠起来,盖住自己那些胡言乱语的论调才交给王老头。
怕什么来什么,晏临朝桌上的纸伸出了手,一本正经地打开了来。
宋连此刻仿佛回到了学堂,比之夫子抽查还令她紧张,脑中拼命回想写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她似乎大力抨击了“妇人,从人者也”的言论。
大笔一挥,大言不惭,说认同这些观点的人犹如井底之蛙,刚愎自用,迂腐不堪。她写不来漂亮的句子,几乎都是直抒胸臆,痛骂了个畅快。
晏临看得格外认真,宋连觉得时间过了许久,他才抬头,重新将纸展开,还用手将它抚平,压下边缘翘起来的角——宋连写字总是不讲究。
宋连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她写的就是没错!何必垂头扭捏,于是她站得更直,高昂着头,眼睛也炯炯有神,神情肃穆地等待宣判。
“文为表意,该当如此,”晏临顿了顿,又轻笑道,“我与王教督亦非迂腐之人。”
王老头拿起一片西洋镜放在右眼前,一手指着纸上的字挨个读了下去,随即发出一声怪笑,“比昨日那些扭捏作态毫无真心的话有些进步。时间到了,二位早些离开,老夫要休息了。”
宋连听这话一惊,转头去望晏临,见他神色如常,更觉诧异。哪有下官驱赶上峰的?
二人一起出了楼,宋连瞧那马车上持着缰绳的不是逍墨,也不是昨日那个阿鲁,看着身形只是个普通车夫。
“大人今日怎么未带护卫?”宋连已自然地随着晏临上了马车,一回生二回熟。
“我非泥人,哪里需要时时有人护着,”晏临视着她眼眸,“难道还会有人截杀我这个还未立功的新官?”
宋连心下一沉,她隐约琢磨到了陈老爷的打算,指甲掐着掌心,有些坐立难安,张嘴干巴巴道:“那自然不会。”
今日虽未放晴,但天气回暖,宋连将窗户开了个小口,又卷起幕帘,春风暖洋洋地涌了进来。
还好晏临习惯闭目,宋连时不时瞥向窗口的眼神才未显得太过鬼鬼祟祟,街景移动,小贩的叫卖声远了,集市也渐渐抛在身后,车向一处僻静的巷子行去。
宋连心下感应,右手握上腰间佩刀,眼神定定地看向窗外,腰背紧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车子已驶到巷子中部,道路狭窄,仅允一车单行,石墙高立,隔绝了巷子内外的空间,耳侧只有木轮与车轴摩擦生出的低沉辚辚声。
远远甩在身后的一棵高树上,一个黑点一闪而过,乌光炸现!
“大人小心!”
宋连一把将端坐着的晏临拉下身来。一根箭矢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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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互相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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