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林屋并不赶时间,一路上慢悠悠地晃,当真是在游山玩水。但此处是与扬州的交界处,有着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
虽然萧外月对这人间道的东西都十分感兴趣,但走了快半个时辰,眼前景色别无二样,他也失了兴致,随手扯了根柳条扬着玩儿。
阿九道:“萧大哥,等翻过了这座山,就是扬州城门了,扬州城里有好多好玩的呢!他们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烟花三月下扬州……”萧外月跟着念了一遍,“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三月正是去扬州的好时候,这个时候扬州是最美的,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琼花绽放,丝绦宝物……每年到这个时候,都有好多人去扬州玩。”
萧外月了然地点点头,对山那边的扬州城充满了期待。
背后传来声响,有人驾着马车来了,果然是季凡。
季凡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可看到萧外月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虽万般掩饰,但还是现了些端倪。
他清清嗓子,谨记林摮的话,即便对萧外月再好奇,也要将精力集中在林屋身上,他跳下马车,三两步走到林屋面前,抬头看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还行了一个礼,“林、林法师,我家大人想让你等等他。”季凡声音越来越小。
林屋确认,不仅林摮吃错药了,他这个随从也吃错药了,前后不超过三个时辰,态度陡然转换。
林屋不说话,睁着一双眼睛自上而下地看着季凡。
季凡刚刚结束一场战斗,从头到脚都写着狼狈,长发中还夹杂着木屑,来不及清理,就连息鸣剑与剑鞘的缝隙间还杂着尘土,林摮没来得及跟他说些什么,就指使着他去追上他们,还要切记不能让林屋看出些什么来。
季凡慢慢垂下头,掩藏了脸上的情绪,看着原地踏步的马蹄,“他在罗刹塔发现了一件东西,你肯定很感兴趣。”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林摮让他来当说客,放在林摮自己来,铁定说不出想要一路搭伙的话。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林屋坐在马背上微微俯身,语气里满是质问。见面能算得上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这种表现怎能不让他生疑?
季凡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索性耍赖,“反正你等着,我家大人马上来了。”这话说出来像是威胁一般。
萧外月跟阿九站在后面不动弹,弄不清这是个什么场面,但私心是想要一路同行的。
阿九侧头问,“萧大哥,那两个人跟林屋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他们……是不是也认识你啊?”
就连阿九都看出来了,林屋自然也有所察觉。
他回头看了眼萧外月与阿九,阿九没什么用,普通小鬼一个,倒是萧外月……毕竟是佛骨,林屋像是计算价钱一样在两人身上看看,后扭头看向季凡,“哎,这佛骨对林摮有什么用吗?”
季凡迷茫,“……什么佛骨?”
林屋收回视线,他不知道萧外月是佛骨吗?林摮肯定看出来了,但没告诉季凡?
正在两人对峙时,林摮终于赶来。
像是生怕几人走远一般,见到他们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几番克制,才没有对萧外月行礼,这毕竟是他祖宗辈的人物。
面不改色地绕过萧外月与阿九,走向林屋。
季凡看他来了,也悄然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林摮站在林屋面前,林屋仍颐指气使地坐在马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季凡在身后有些生气,虽然他们之间摩擦不断,但好歹站在马下的人也是他师兄啊!
林摮也叫不出那声师弟,只兀自伸手掏出一物,伸到林屋面前,“你看这是何物?”
林屋掀起眼皮,只见林摮手心中静静地躺着一颗珠子,上面覆有繁琐的花样,泛着淡淡的黄光,周遭灵气四溢,笼罩着整个珠子都是朦胧一片。
混元珠。
原来那罗刹塔另有玄机,塔下布了乾坤阵,而乾坤阵的阵眼就是混元珠,上起罗刹塔,以黑蛟镇之,待有缘人取。而林屋杀了黑蛟,罗刹塔倒之后,乾坤阵没有了遮挡,稍有法术之人就能看出玄机,取珠易如反掌。
林摮有些窃喜,看来他的起卦的水平有点提高了。
林屋的瞳孔紧缩了一下,拉住缰绳的手微微变紧,这是他一直在找的东西。
林摮始终盯着他,自然没放过他任何表情。
他五指收拢,握紧混元珠,往林屋方向一抛,“接着。”
林屋来不及想什么,下意识接住了混元珠,那珠子一落入手,触感清凉,上面的灵气至纯让林屋忍不住惊讶。
但更惊讶的是林摮居然把这珠子给他了,他不解,但仍一脸冷倨地居高临下看他。
林摮难得地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来,“这混元珠给你,这路上,我就与你同行了。”
先前一见他就要死要活的林摮,现在居然上赶着跟他一路,他虽搞不懂具体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应该是因为身后这两个小鬼,毕竟他跟林摮……可没有这么亲密的“师兄情”。
许久,林屋道:“可以是可以,但身后这两只鬼……你不能动,尤其是萧外月。”直觉告诉他林摮就是冲着这佛骨来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萧外月好奇地伸长脑袋。
萧外月?林摮有一瞬间的疑惑,但当下就反应过来,这就是那画中人的名字。
“没问题,我动他作甚?只不过目的地一致,携伴同行罢了。”林摮还想警告他不准动呢。
林摮行至马后,又回头打量了三人的狼狈模样,罗刹塔一行,几人都未梳洗,林屋像是躲他们一样,直接上路了。现在已然同行,也无需赶路,当下林摮便道:“前方五里有一个极小的镇甸,到那整顿一番再走吧,你也想尽快研究一下混元珠,不是吗?”
林屋虽然极其讨厌林摮,这厌恶已然从当初阻挡他、不让他看画中人,上升到这个人做什么都令人厌恶的程度,但他不能不承认的是,这个人每次放的屁都能正好戳到他心窝上。
他并未回头,也未答话,稍一停顿便驾马而去,但林摮知道,他是往镇甸去了。
马蹄扬起漫天的尘土,溅了季凡一身。
季凡抬手,一脸嫌恶地扇着,对着逐渐远去的马屁股重重地哼了一声。
留下萧外月跟阿九面面相觑,林屋这就把他们甩这儿了?
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独处机会。
林摮眼神热烈,显然是有很多话想说,但碍于面前的阿九,他眼神在两只鬼之间巡视,落在阿九身上时有种不同于看萧外月的凌冽。
就连阿九自己都察觉到了,他有点害怕地往萧外月身后躲躲。
萧外月心里也在犯怵,但回想此前重重,面前这人应当没有恶意。
林屋种在阿九身体里的隐身口诀仍在发挥作用,季凡还是没能看到他,看到了四百年前,熟悉而陌生的人,他心中十分澎湃,兀自上前,立于林摮身侧,微微躬身,举起息鸣剑,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前辈。”
林摮、萧外月、阿九:“……”
林摮抽了口气,挥手打掉季凡的手,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干什么呢!没看到还有别人吗?!”
季凡又是一脸茫然,“啊,不是、不是只有他吗……”
林摮意识到什么,掐了个决,破了阿九的隐身咒。
季凡又大惊,息鸣剑转手换成攻击姿态,脸上的恭敬与戒备杂糅在一起,颇为滑稽。
“萧大哥,你身份……这么尊贵呐?”居然能让驱魂师称之为前辈,莫不是生前也是个驱魂师?
萧外月也惊了,悄声回答,“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肯定是认识生前的我。”
林摮耳力何其好,索性答了,“是也不是。”只此一句,而后满脸欲言又止。
阿九已从萧外月身后站出来,季凡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萧外月见林摮的脸色,“你认识我吗?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生前……是干什么的?”
林摮看看阿九,似乎并不愿意当着他的面阐明。
萧外月心下明了,“无妨,我的事情他都知道。”阿九是他入世来认识的第一人,从花满楼到罗刹塔,从勉州到扬州半径,虽谈不上生死相依,也算得上是深情厚谊,况且阿九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鬼魂,能有什么威胁?
林摮知道的事情也只是冰山一角,似乎多一人知道也无妨。
他嘱咐季凡赶车,并邀萧外月与阿九上车。
他们都是第一次坐马车,就连见惯了世间奇闻异事的阿九也十分好奇,东看看西摸摸。
林摮心中感慨万千,一时竟不知道从何开口。
倒是萧外月显得有点急,“我们是什么关系?”
林摮答,语气中也带着一丝恭敬,“算起来,我是你的晚辈。”
“晚辈?”萧外月重复道,阿九也收了心思,静静地听着。
林摮点头,“嗯,我林家一脉,已供奉你几近四百年了。”
四百年?果然如此,他就是四百年前死的,看来一直都是他们在供奉。
林摮继续,“关于你的身世,我并不清楚,我们也并不认识,只是自八十年前,我就接祖训,开始供奉你,每日对着你的画像,着实是,再熟悉不过了。”
萧外月豁然开朗,“你是那个崔府的人?”
林摮点头,“怎么,林屋跟你说起过?”
萧外月有些尴尬,“差不多吧。”他又想起了自己与林屋之间的血海深仇,小心试探,“你跟……林屋是什么关系啊?”
“我跟他……唉,孽缘吧,没什么关系的师兄弟罢了。”
阿九插嘴,“萧大哥,是那个,我们去偷画的崔府吗?”
萧外月简直想捂了阿九的嘴。
林摮自然听到了,“偷画?”联想那天的惊变,林屋离开时那个白色的背影果然是他,“那天,跟我府前尸煞对上的,就是你们两个?”
“那尸煞是你养的啊?”阿九想起那尸煞的样子就不适。
林摮:“是,它只是模样骇人罢了,实际十分温顺。”
阿九想着那日龇牙咧嘴、朝他吐口水的尸煞,没有辩驳什么。
林摮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说偷画,是林屋让你们来的吧?是石门后你的画?”
萧外月点点头。
林摮急道:“那林屋现在应该是不知道那画上是你吧?祖上千叮咛万嘱咐的,千万不能让林屋见到你。”
萧外月又摇头,“这个倒没有,我……”他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林屋说跟那画上人有血海深仇,我怕林屋知道那画上是我,就把我杀了,所以情急之下,我画了一张黑无常的画像,交给了林屋。”
林摮松了一口气,面上也缓和下来:“他不知道就好。”
萧外月:“为什么不能让林屋见到我?”
林摮也很是苦恼,守了几十年了,守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空白,“我也不知道,这也是祖上交待的。”
萧外月苦脸,看来他还是‘可能’跟林屋有深仇大怨,只是供奉他的林摮是局外人罢了。
林摮:“是因为我们断了香火,你才到人间道的吗?”
萧外月:“是,阎罗说让我找到心头血,然后才能去投胎。”
林摮点头,话题回到了现在,“所以你们去钦州,就是去找心头血?”
对面两人忙不迭点头。
林摮又问,“那你们为什么会到钦州找呢?还有林屋,为什么跟你们一起去?”
萧外月解释,“他让我去府上帮他偷画,他帮我找到心头血,还给了我一魄做抵押,至于为什么去钦州,他说我的祖籍在钦州。”
“嗯?”林摮不解,他那个一向一身轻松的师弟什么时候乐于助人了?
马车外的季凡适时提醒,“大人,我们马上到了。”小小镇甸上的繁华声已清晰入耳。
林摮应了声知道了,转头对萧外月道:“今日这番谈论,还望不要告知林屋。”
萧外月自然应允,说了搞不好他要丢鬼命的。
林摮又看着阿九,眼里明显是威胁,阿九抿嘴,手指在嘴唇上一拉,这个时候哪条大腿更香,他还是拎得清的。
临下车时林摮才想起来问,“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萧外月,阎罗说在阎王殿滞留的鬼都是叫生前名字的。”阿九也挤上前来,“我是阿九。”
林摮并不在乎他叫什么阿猫阿狗。
心中默念萧外月三字,点头,“我叫林摮,车外赶车的是我的属下,名叫季凡,倘若有何事需要帮忙的话,吩咐就好。关于心头血……那我们先去钦州看看,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萧外月道谢,清澈的眼睛里透漏出一丝感激。
林摮叹气,“这也算是……我们后人没尽到职责,算是补救吧。”
萧外月想了想,“没有失责啊,倘若你们一直供奉,我也只会一直待在暗无天日的阎罗殿里,没有那滴心头血,我永远无法投胎。”
倒也是,他只会一直滞留阎罗殿,而他们林府,也会永不止休地供奉下去。
林摮表忠心一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心头血。”言罢便去了车外。
萧外月心里踏实了一点,起码还有人证明他曾经与这世间是有所关联的。他也有些感慨,想跟阿九说,扭头便看见阿九用当时看鸡腿的眼神看着他。
他有些好笑,“你怎么了?”
阿九往他身上一扑,撒泼似的搂住他胳膊,“萧大哥,我可是跟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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