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也就妙在萧外月没有司命鉴,这本就是少司命他们的失职,故而不能轻易将萧外月投到三途河。
这些年人间道十分繁华,每日生来死去的人太多,很多心怀不轨或小谋小计的鬼魂钻了空子,飘荡其中,进而滋生了道士、驱魂师、神棍等,也算是解决了人间道一部分人的生计问题,倒也莫名地促成了人间道的平衡,减少了阎罗殿的压力。
这种枉顾轮回的鬼魂,若是在人间道消亡了,阎罗并不会追究此事,反而会给诛杀者记上一笔功德。饶是如此,飘荡期间的鬼魂仍不可计量,天神道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秦广赶紧找到少司命,可这萧外月的司命鉴仍无法点亮,且此人香火已断,眼看着阎罗殿的鬼魂越来越多,断无再留他的道理。
又不能扔进三途河,也入不了轮回,秦广和少司命一合计,决定将其放回到人间道,反正人间道鬼魂如此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只是此事定然不能让上面的人知晓。
送他走之前,秦广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哼,放你回人间道不是让你去逍遥的,人间道的驱魂师可不好惹,我暂且送你一道护身口诀,倘若你有心,就将你那心头血找到,也好早早入了轮回,免得在外飘荡。”
萧外月低垂着头,模样十分乖巧,道了声是。内心却道明明是你们不称职,怎的出口就跟嘉奖我一般,害我在这飘荡四百年。
不过听白无常说,他本来也是要入这地狱道的,想来若司命鉴点亮,他也就成了黑白无常的同僚罢,如此算来,也未曾耽误什么事。
黑白无常念他这四百年的同僚之情,走前也送了他几道符纸,若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可烧了符纸唤他们。
毕竟同僚四百年,萧外月瞧这黑白无常的本事,除了勾魂也别无其他,若当真遇到什么事,烧符唤他们估计也无济于事。并非是萧外月瞧不起黑白无常,而是他看到的事实好像就是如此,他接下符纸,道了声谢。
黑无常跟白无常不同,他常年待在这不见天日的阎罗殿,性格略沉闷,也更为稳重一些,而白无常游荡阴阳两界,偶尔帮阎罗跑跑腿、办办差,相较活泼。
只见黑无常像叮嘱儿子一般嘱咐萧外月,“你在外务必注意安全,人间道不比地狱道,可不是你朝赏花、夕送人的地方,秦广说的没错,你早早寻了心头血,来入轮回才是正事。”萧外月一一应下。入了轮回也是在这地狱道,并没什么期待。
一旁的白无常也想到这一点,“放心吧,萧萧,这毕竟是上头办事有问题,不会真的让你待在这地狱道的。”
萧外月笑了下,“跟二位大哥做同僚也并没什么不好。”
白无常随意甩甩手上的招魂幡,“切……反正你到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黑白无常欲言又止,眼里染上一抹担忧,终究是没忍住,语气沉沉,“你要小心一个人,林屋。他是驱魂师……他……”黑无常叹口气,“总之你一定要小心。”
萧外月知道驱魂师是专门诛杀鬼魂的,人间道的驱魂师数量众多,他不解为何黑无常单单让他小心此人,但他仍应下,躬身道谢,再抬头时,已是天光大亮。
萧外月被光亮刺的眯了眯眼,抬手虚虚遮住,周遭声音瞬间涌入耳廓,一童子穿过他的身体跑向远方;柳树的枝丫透过他的肩膀;躺在一旁长椅上的少年一边喝酒一边看向他的方向;远处包子铺腾腾的热气升向空中。原来这里就是人间道。
黑无常看着溪幻石里懵懂的萧外月,语气中仍染着担忧,“那个名慑天下的驱魂师……会放过他吗?”
白无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要听真话假话?”
黑无常不与他做这幼稚的游戏,“假话。”
“这可是佛骨啊……”白无常竟未配合向来不苟言笑的哥哥。
——
“哎,你是新来的吧?”躺在长椅上的小少年吆喝道。
萧外月往后看看,又听到那人说,“别看了,说你呢!”言罢那人从长椅上站起身,径直走过来,萧外月下意识后退半步,他还不能全然睁开眼。但没想到那人抬起手,竟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身高还不足萧外月。
萧外月被惊了一跳,磕磕巴巴问,“你、也是鬼吗?”
“哈哈哈哈,对,我是。”那少年点了下头,撤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顺手取下身边路过的糖葫芦架上的一串糖葫芦,但那糖葫芦实际上还挂在架子上的,老伯驮着架子颤巍巍地走,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反应。
萧外月皱眉,不解。
只见那少年吃了一个糖葫芦,塞得他半边脸都鼓了起来,萧外月见他除了个子高些,分明还是小孩的模样,只是可惜,如此年幼就当了鬼。
少年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萧外月,嘟囔,“最近的鬼怎的都长得这般高?”又看了一眼萧外月的脸,“还生的这般好看……”
萧外月好奇地眯着眼看着面前自说自话的少年。
“喂,你要吃吗?”少年侧着身,将糖葫芦举起,递到萧外月嘴边。
萧外月低眼看它,糖葫芦上附着的那层薄薄糖衣已经裂开,露出了里面山楂的本相,周围的糖丝胡乱地裹在竹签上。他抬手准备接住,却发现手指穿过了糖葫芦。
少年一拍脑门,“哎呀,你是新来的。”
他转过身,在萧外月面前站直,刻意挺直了腰背,妄图不经意地彰显自己也不矮,“不要觉得自己拿不住它,随意的去做就好了。”于是他踮脚折下穿过萧外月肩膀的柳条,在萧外月面前扬了扬,“喏,今日无所赠,以柳交友。”少年眉眼弯弯,甚是天真。
萧外月望了一眼少年,伸手准备接下柳条,一次并未成功,他闭了闭眼,将它想象成平日里摘的彼岸花,再试了一次,这次成功将柳条拿到了手中。
他十分新奇,捏着细细的柳叶仔细端详。
少年笑了下,一边吃糖葫芦一边朝他身后走去,“走,带你去认识认识大家。”闻言萧外月转身跟上,明白在此处不止他们两只鬼。
一路上有趣的东西太多,但萧外月不敢多看,生怕跟丢了眼前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当时悬挂高空的太阳已经变成了夕阳,不多久就要彻底沉下去。
行至一破庙,少年终于停了脚,“就是这儿,等夜间到了,大家都会聚在这里。”
萧外月点点头,看了看眼前的断壁残垣,没想到如此繁华的人间道还有这等地方。
糖葫芦早被少年吃光了,他无聊地叼着竹签玩,躺在一旁,一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
萧外月坐到他身边,他有好多问题想问,看着少年嘴里叼着的竹签,“糖葫芦……好吃吗?”
少年斜眼,含糊不清,“酸酸甜甜的,还行,哎呀,你刚才该拿一串的。”
于是萧外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用一边随手拿起的树叶盖住眼,“阿九,你呢?”
“我叫萧外月。”
阿九拿下树叶,眼睛使劲儿往上瞪,硬生生逼出了额头上的纹路,“嗯?为什么你有名有姓?”
萧外月摇摇头,“你没有吗?”
阿九摇摇头,“我是第九个到这里来的,所以我叫阿九。”
“所以前面还有阿一到阿八了?”萧外月问。
“嗯,后面一直到阿十三呢!”阿九的情绪突然间低落了一下,“不过……阿七没了,阿七被一个驱魂师烧死了。”
萧外月张张嘴,复又点点头,他实在不知说什么,于是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这里是勉州啊。”
“那勉州……又是什么地方呢?”萧外月自己都觉得问题好多。
索性阿九也没有不耐烦,许是见多了茫然无助、飘零无依的鬼魂,“勉州是我们这群鬼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这里被划归到了京畿重地,日夜好多官差巡逻,一般不让一些闲杂人等靠近,比如驱魂师啦、神棍啦之类的,但现在城中还是涌进了好多驱魂师,他们又要换地方了,人间……没有容鬼之地。
萧外月又点点头,似懂非懂,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等着。
当鬼魂的一个好处就是夜间视力奇好,萧外月四处张望,看见一旁被野草湮没的破旧牌匾上,模糊写着‘通天紫苑’四个字。他虽然成了鬼魂,但识文断字的能力却未随着孟婆汤而忘却。
又不知过了多久,阿九坐了起来,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声音里充满疑惑,“奇怪……今夜他们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扫了过来,周遭的树叶穿过了萧外月的身子,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还未等他细想,阿九抓起他的手腕开始狂奔。
鬼魂是不知道累的,阿九拉着他躲进一条小巷,欲盖弥彰地拿起一旁的背篓罩住两人。
不多时,萧外月悄声问,“怎么了?”
阿九嘘了一声,警惕地看向周围,小声道:“林屋。”
萧外月瞬间想到黑无常的话,然后这个名字主人的声音紧接着从上方传来,极具穿透力,“我说你们两个小鬼,过家家呢?”声音清冽,是萧外月在地狱道从未听到过的。
不等阿九反应,萧外月连头都没抬,拉起阿九开始跑,后者也反应迅速,跟上了萧外月的步伐。
反倒是梁上的林屋愣住,眯着眼看着那两个跑动的身影。
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一半阴影,他的眉骨较突出,发丝遮住了他的一点眼角,下巴紧绷,薄唇微抿,而眉头微皱,身着一身浅灰色的劲装,看着有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他就站在苍穹下,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方才他用了三成的功力,穿白衣服的鬼魂应当是个新人,可那略矮一点的阿九是他打过交道的,之前堪堪两成功力他便被刺的头疼不已,还是在那什么小五小六的掩护下跑开的,但今天居然……
他又看向了那个清瘦的身影,是个有些道行的鬼魂么……
林屋站起来,颈上的白玉坠子滑到胸前,他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塞进衣服里,从腰间摸出五帝钱,右手持桃木剑,提气追了上去。
桃木剑发出一声嗡鸣,可见持剑人力道之大,林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挡在了萧外月和阿九的面前,长身而立,颇具仙风道骨之意。
二人一个急刹,堪堪停在九尺外。
阿九已经吓坏了,这可是能让他魂飞魄散的主,许是过于害怕,阿九滑坐在地上,抱住了萧外月的一只腿,又想到什么,声音都发着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林屋,“你、他们今天没有来……是不是都被你……”
林屋勾起一边嘴角,月光下的样子反而有些邪魅,与他驱魂师的身份有些格格不入,“是啊,你还不赶紧去陪他们。”
阿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虽然没有眼泪。
但事实上自上次之后鬼魂们都四散奔逃了,林屋到此也只是撞撞运气,没想到这个小鬼还留在这里,还憧憬着那群鬼魂会回来找他。
萧外月低头看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怜,像极了白无常给他讲的那些人间话本中被抛弃的孩子。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人,抱手作揖,试图跟他讲讲道理,但又想到自己确实是没什么立场,张嘴又磕磕巴巴,“这位……林大师,我叫……”
“不必告诉我你那阿猫阿狗的名字,你只是我剑下的亡魂之一而已。”林屋手指在剑柄上敲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萧外月在阎罗殿里唯一学会的就是送鬼,黑无常看起来一向心事颇多,也不愿跟他多做交谈,而白无常絮絮叨叨,他没有搭话的机会,是以他什么沟通技巧都不会,眼前这人看起来油盐不进,但他仍挣扎一下,“你可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林屋闻言笑的更开了,抛开此情此景,倒也算得上是好看,他将桃木剑举到眼前打量,左手五帝钱缠在腕间,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扫过剑身,仿佛在看稀世珍宝,“生路?呵,今日你们的路只有我剑下的黄泉路。”桃木剑一转,剑柄处的宝石闪着月亮柔柔的光芒。
虽然林屋看似胜券在握,但心中还有三分警惕,毕竟这人对他方才的三成功力没有任何表现,摸不准可能是在扮猪吃老虎。
萧外月放下手,跟这人没什么道理可讲,就跟白无常骂黑无常的话一样,‘一头倔驴’,但又忍不住纠正他,“我们现在的样子……是已经过了黄泉路的。”
……林屋手指一顿,不愿再与他做些口舌之争,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嘴里喃喃几句,那符咒的光芒由弱到强,萧外月并未看清他的动作,但那符咒却从他的手里瞬间贴在了自己额头上。
阿九连哭都忘记了,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他知道这符咒,不久之前,就在这里,他看见一个驱魂师用同样的符咒把阿七烧的惨叫连连,没多久便魂飞魄散,连尘埃都未留下半点。水蓝色的火焰映出了那驱魂师的嘴脸,他看了眼自己的功德录,满意地点点头。
阿九心如死灰,心中在想,阿一、阿二、阿三、阿四……阿十三,我来找你们了……
他保持抬头的姿势等着阎罗来唤他、不,这次阎罗都不会来唤他了,他应当要消散在这天地间,阿九想。
萧外月斗鸡眼似的努力想看清那黄色的符纸,那符咒在贴上来的瞬间就黯然失色,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想必也是诛杀他们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想往后退,但被倒在脚边的阿九绊住了。
于是他抬手扯下了符咒——但实际上还贴在他头上。
萧外月低头看手上的东西,只见上面是红色朱砂画的符号,他看不懂。
林屋表情破裂,“怎么会……你、往生咒竟然对你无效?”
往生咒,是将游荡在人间道的鬼魂强行送入地狱道的符咒,而阿九看到的能烧死鬼魂的符咒是魂灭咒,朱砂所画符号不同。
但对阿九来说都长一样。
萧外月将手上的往生咒摊平,恭敬地递出去,示意还给林屋。
而看在林屋眼里:这厮在羞辱我。
可恨!五帝钱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在他左手腕间震动不已,瞬间自他手中脱落,五个铜板分开,形成了一个阵法,直击萧外月面门!
但这五帝钱同符咒一样不争气,甚至是还未靠近萧外月,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其中一个还转了几个圈儿。
林屋表情彻底裂开了。
想他身为名慑天下的驱魂师,居然在同一个鬼魂身上走眼两次。
阿九看看林屋,又看看萧外月,复伸出手,紧紧抱住眼前的大腿。
萧外月摸了摸他的头,内心也十分害怕,想来在天敌面前,连着被‘杀’两次,还反抗不了,没有人不害怕,一击致命倒也罢了,可这钝刀割肉实在磨人。
只见面前的林屋并无死心,他往八宝铜镜里注入法力,手指一捞,将它抛向空中,八宝铜镜发出黄色的光芒,包裹住萧外月和阿九,萧外月偏头看,这光像极了白无常引渡鬼魂时阴阳两界处暂漏的天光。
林屋不断地向八宝铜镜注入法力,八宝铜镜照着萧外月,萧外月一脸单纯地看着林屋,眨了眨眼。
林屋在做法间隙鬼使神差地看了萧外月一眼,就这一眼,正好看见他人畜无害的样子,顿时心神一散,手上泄了力,八宝铜镜灭了光,自半空中掉下来,正穿过萧外月的身体,砸在脚面。
阿九被着一系列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那八宝铜镜。
林屋:“……”
八宝铜镜、五帝钱、符咒……现下他手上只剩下桃木剑。
可桃木剑是最厉害的诛魂法器,一旦催动,就是奔着鬼命去的,这清瘦的白衣鬼林屋并不了解,但那阿九他是知晓的,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他一开始就只想把他们送去往生,没想过剿灭他们。
林屋站在原地,有些犹豫,思考怎么收场。
阿九现下终于宽了些心,竟敢伸出手去碰那八宝铜镜,只听见一阵刺啦声响起,如同烤肉一般,阿九痛呼一声,手指处被灼烧的漆黑。
可那八宝铜镜还放在萧外月的脚上,也可以说是萧外月正正站在八宝铜镜里,居然毫发无损。
萧外月也觉得奇怪,弯腰一手牵起阿九被灼伤的手,一手拿起八宝铜镜,铜镜中映照出萧外月俊秀的脸庞,仿佛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又看看阿九的手,这面镜子杀伤力这么大吗?为什么对他没反应?于是他又不解地看向林屋,额头上的符咒颤颤巍巍地掉到地上。
林屋:“……!!”他何故又羞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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