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绕着供案走了几圈儿，招魂幡穿过小沙弥的身体，“小和尚，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小沙弥打个喷嚏，缩缩脖子，心想着六月艳阳怎么会阴风阵阵。

“各位施主，山门另一边就是大雄宝殿……”

他们来青龙寺，并非是唱和的，还是早些办正事要紧。

林摮跟着小沙弥的步伐，“小师父，不知如今青龙寺主持是？”

小沙弥回头看他，“你找慈光师父？”

林摮点点头。

小沙弥于是换了方向，“那施主请跟我来。”

林摮疑惑，如此直接？别说是青龙寺了，就算是一般寺庙，若是拜访住持高僧，至少也得提前好几天预约。

小沙弥毫不犹豫地答应，林摮反倒起疑了。

小沙弥看出了林摮心中所想，“施主不用担心，我们住持很好说话的，只不过……只不过现在来青龙寺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想见住持师父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摮宽心，继而又问，“不知住持高僧今年高寿？”

小沙弥：“师父刚逾古稀之年。”

七十多岁……不知道对几百年前的往事有没有了解。

这个时间住持应在藏经阁诵经，藏经阁距此处有些距离，一行几人少有地观赏沿途景象。

寺庙院落重重，一座座殿堂层层叠叠，上面篆刻着莲花模样，檐下斗拱上布满彩画，梁柱上攀附着龙、凤，随着石阶的一步步向上，看到的景致也越来越远，即便现在人丁奚落，也能看出当年盛况。

“大人，在想什么？”季凡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尽管当年在皇宫他不受待见，但吃穿住行并未亏待过他，再加上之前的历练，比此更壮阔的风景他也曾见过。

“在想，当年林先辈到这来干什么。”或许是来见他的故人？或许是为了萧外月？亦或是，跟白无常说的那样，看破红尘。

当年的事，一死都无法解决，以至于魂飞魄散。还有断水，软剑以她的名字命名，又是上一代林屋所赠……林屋一派，跟林弄海又是什么关系？

季凡安慰，“不要忧心，大人，总归是要真相大白的。”

言语间，他们已到了藏经阁。

面前的藏经阁比山门前的宝殿还要大，阿九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这可是佛门重地，他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小沙弥上前叩门，“师父！师父，有施主找你开光来了！”

“开、开光？”林摮诧异，“我们……”

小沙弥不解，“嗯？怎么了？施主难道不是来开光的吗？我们住持就是专门开光的。”

“藏经阁重地，你在这喧闹什么？”一个苍老且严厉的声音传来，但语气中并未责怪。

许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粗重的声音，一个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黑白无常似乎是被人往前拽了一把，险些撞到萧外月。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这不是什么好征兆——面前这个住持，命不久矣。

人间道每日被少司命和秦广划死的人众多，而接渡鬼魂的只有黑白无常，有时黑白无常忙不过来，已定死期的生魂会在临死前召唤他们前来，就是方才那种感觉。

白无常难得严肃起来，扬起招魂幡，默念咒语，片刻后确定：此人活不过明天。

这是偶然吗？

小沙弥拉着住持的手，“师父，这位施主、呃，他好像不是来开光的……”

林摮双手合十，“住持师父，叨扰。”

慈光住持自幼就待在青龙寺，他见证了青龙寺兴、起、衰、落的全过程，看着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变成如今这幅模样，虽然出家人修行讲究定心静性，以平常心看待一切事物，但仍不胜唏嘘。

慈光拨弄着手上的佛珠，“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亦或是，三位。”

萧外月呼吸一顿，这个和尚……看得见自己？阿九疯狂地摇着萧外月的衣袖。

林摮：“不知住持的意思是？”青龙寺当真是卧虎藏龙？

慈光垂眉，一脸安静祥和，“阿弥陀佛，修行不易，施主珍重。”

小沙弥挠挠脑袋，这里不是只有两位施主吗？为什么师父说三位呢？

黑无常既知他的死期，也知道这和尚不凡，他或许真的知道四百年前的旧事，他心里着急，怕错过时间。

林摮与他不谋而合。与聪明人对话，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不瞒师父，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慈光微微垂头，嘱咐小沙弥，“你去斋堂看看，今年的新茶炒好了没有？”

小沙弥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师父是要与几位施主详谈，道声是后便退下了。

萧外月双手合十，身揣一颗虔诚之心，微微低头，‘愿佛祖护佑林屋平安。’

慈光目送小沙弥越走越远，手上的佛珠仍在拨动，“阿弥陀佛，施主愿景，定会实现。只不过……”

慈光收回目光，望向藏经阁里释迦牟尼的佛像，“施主是在拜佛，还是在拜心里的**呢？”他声音平静，似无悲无喜，却砸烂了萧外月心底的宁静。

他急促地呼吸着，身边阿九拉住他，“萧大哥？萧大哥？你没事吧？”

“我、我……我没事。”彼时太阳穿过屋檐，明亮的日光正照在释迦牟尼的眼睛上，汉白玉瓷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双手叠放，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萧外月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如此污浊不堪的人。

藏经阁是佛门重地，自然不能随意叫外人进来，慈光将几人引到旁边的偏殿去，桌上小炉里茶水沸腾着，慈光从一个小壶里倒上一杯，推至林摮面前。

“今年的新茶还没好，去年的旧茶施主将就将就吧。”

林摮恭敬地接过，“师父，敢问您知道林弄海吗？”

慈光倒茶的手一顿，但仍是不动声色，“阿弥陀佛，敝寺并无此人。”

林摮一口气喝了面前的茶，烫就不说了，又涩又苦，正欲开口，慈光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施主，这是洗茶的水……”来青龙寺喝茶，必得先泡茶，这是青龙寺的规矩。

林摮咽了咽，“即便是洗茶，也有回甘。”

慈光笑了笑，“施主说笑了，既是旧茶，又是洗茶，哪有回甘的道理？倒不如泼去红尘，让它随风去。”说着便将一盏茶水随手浇到身边的茶树下。

林摮慢慢回过味，学着慈光的样子，“可天生万物，必有其道理，若不经历洗茶，哪里来的醇香呢？正如大师方才将茶水泼灌至茶树，茶树结茶叶，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所以，这洗茶是苦是甜，是悲是喜，是好是坏，它终究都是铺垫，都是事实。”

林摮推过去一杯茶，“我手艺不好，师父笑纳。”

慈光看向淡黄的茶水，“施主说得对，没想到道外道，才是真道。”他接过茶水，“可是施主，你看这茶树，虽表面灿烂，但根系已经腐烂，它或许能活，也或许枯败，施主还是选择喝下这盏洗茶吗？”

“没到最后，我不相信它会死，即便，即便命里该绝，我也相信，仍有一线生机。”

他目光坚持，看着慈光。

许久，慈光败下阵来，“施主与师父口中的他，真是一模一样，坚韧不拔。”

“他？”

“嗯，就是林施主。”

“老衲师父是青龙寺最后一位飞升的高僧，算算时间，居然已经过去四百年了。”

林摮：“四百年？可是……”可是小沙弥不是说，住持师父古稀之年吗？

似懂他心中所想，慈光淡然道，“沧海一粟，一瞬一生，一生一瞬。”

“敢问，林施主是你？”

林摮：“是我祖上一位先辈。”

慈光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萧外月的方向，“施主，前尘往事，莫追寻呐。”

这句话不知触碰了林摮哪根弦，他声音高了一些，似有不甘，“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么说？你这么说，师父也这么说，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被隐瞒了过去的那个人？他半生空白，往后荆棘满路，无父无兄，无亲亦无故，他又该怎么办？！”

慈光叹气，“这便是，红尘中人吧。”

林摮平复心情，“是我唐突了，师父。”最近事事不顺，林摮还从没这么碰壁，发泄后逐渐恢复冷静。

“罢了，人各有路，望施主眼前的道，便是真道。”慈光从袖袋掏出一个锦囊，珍重地交到林摮手中。

“老衲保存了它很多年了，希望此番它回到正确的人手中。”

锦囊泛黄，边角已经磨损，但封口处尤新，拿到手里轻飘飘的。

林摮脑子里划过一瞬间想法，这，不会是林弄海留给他的什么锦囊妙计吧？非关键时刻不能打开？

“师父，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施主自便。”

林摮拆开锦囊，里面并不是什么妙计，而是，第二枚称骨钱。

林摮脑子一片空白，世人找寻的称骨钱，竟隐藏在这早已被淡忘的青龙寺里。

“称骨钱……这，怎么会在这里？”季凡惊呼，萧外月也是一脸震惊。

慈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是老衲师父交给我的，只叮嘱我，若是那位林施主的后人来此处，务必交给他，如何处置，施主自便。”

林摮掏出勉州得到的称骨钱，两枚铜钱，别无二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枚还不知身在何处。

“既是如此，方才师父又为何劝阻我呢？”

“实不相瞒，那位林施主，老衲得幸见过，他似乎困囿于一方，与师父交谈时也是挣扎不已。”

萧外月似乎感觉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却仍是万千蛛网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