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化云不算模范生，作文水平更是一直停留在及格线水平，半夜十二点给陈碗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李燕书是怎么腌制人肉零食的，她大概有要求过嫌疑人，让他在几天之内吃完，但是嫌疑人塞了一小包在冰箱的最里层，被几块普通的生肉排骨压住底下，李燕书没有发现。

李燕书腌制的时候，还被同样在菜市场工作的邻居看见了，据那位邻居所说，李燕书神态自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还大方地分给了邻居一块。

“正常，你指望一个能处理七具尸体的人是什么正常人吗？你看我和姜薇，姜薇难道像正常人吗？”陈碗坐在饭厅桌子边，正在翻阅裴化云书房里的闲书。

裴化云深夜加班回来，刚给自己泡了一碗泡面，“为什么要拿你和姜薇和他们比，你们两个人难道也有每餐吃点人肉的习惯吗？”

陈碗认真地摇摇头，“这倒没有，我不用吃东西，姜薇又是个好吃鬼，人肉又不好吃。”

“人肉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人话我知道。”裴化云说，“姜薇知道你这么编排她吗？”

陈碗又认真地点点头，“她自己什么德行她知道。”

“……”裴化云，“不过事情发展得比我预料的要快多了，真是有如神助吗？”

陈碗挠了挠耳朵，视线没有从书上挪开半分，“神才懒得管你这档子事呢，水到渠成罢了。有的人，自作孽，不可活。医院重症病房那种地方，到了特定的时候，就算有多牛的能力都不好使了，那些残魂当然要呼朋唤友，抄家伙干他。就和新入狱的□□犯一样。要我说死得好，就是不够痛苦，应该要留着长长久久地折磨。”

“你不是说他活不久了吗？”

陈碗一笑，满是恶意道，“所以说可惜了呀。”

裴化云翻了个白眼，“他死得倒是轻松，你知道我有多少报告要写吗？我宁愿他作为癌症患者被病痛好好折磨之后在死去，连稀饭和水都喝不下去，大小便失禁，止痛药失效，只剩一层单薄的皮囊裹着坏死的内脏和骨头，带着不甘心和痛苦，慢慢地断气。”

陈碗表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最近让你安慰受害者家属，安慰到受刺激了是不？”

裴化云没说自己压根没和任何受害者家属打交道，不止是退休返聘的文队，还有丁局长和前不久调任的曾华局长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因此并没有安排给他任何和受害者接触的工作，在众多忙得脚不沾地的同事中，他还有喘息的余地。

老柯还拐弯抹角地借着“女朋友”的名义告诫提醒他，即使陈碗的视角始终是对的，但是最不需要的就是陈碗的视角。他不应该从死者的视角出发，那是法医的工作，也不应该从灵魂的视角出发，那是不能被抬到明面上的另外一个世界。他应当从人的视角出发，只是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知晓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之后，还能回到最初的视角吗？

裴化云碎碎念，“或许是我一开始就立场不坚定。”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呢？”陈碗头也没抬，“吃完没有，吃完就滚去睡觉。”

裴化云若有所思，收拾完碗筷时，陈碗也刚好洗漱完，他又在洗漱台前沉默地站了许久，在镜子边捡到了一根陈碗的睫毛，“看，是来自几百年前的睫毛。”

陈碗翻了个白眼，她穿的睡衣是裴化云前两年穿旧的，虽然不合身，但穿着好歹舒服，她也连续说了几遍让裴化云不要买新睡衣的话，裴化云依然蠢蠢欲动，但是害怕挨骂不敢动。

“那明天呢，你们是不是要提审那女人了，我之前插她的那一刀是不是有点不太好？”陈碗问。

“你插得不算深，而且她被捕之后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一直都还没有开口，我们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接下来的工作简单多了，而且我也不需要参与提审的工作，我明天休息。”裴化云换上了睡衣。

“你们事情那么多，还能让你休息？”陈碗将自己头发扎了起来，不小心扯下了一根头发，“几百年前的头发。”

“可能做的不好吧，他们让我少做一点吧，那我就少做一点吧。”裴化云声音很低。

陈碗看向他，“我之前有没有说过，我好像看你有点眼熟。”

“怎么个眼熟法，我看你又是在想词骂我吧，比如说什么你几百年前在街上看见过一个把鼻涕当饭吃的傻子，和我有点像。”他整理了厕所的洗漱用品和毛巾，将门口的拖鞋和换洗的睡衣摆放好，又冲洗地砖和墙壁，蹲在地上洗刷角落的污垢。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记得一个把鼻涕当饭吃的傻子？”陈碗看着裴化云精神满满地收拾卫生间，“你一焦虑就开始打扫卫生吗？打扫卫生能缓解你的焦虑情绪？只是被同僚和上司排挤而已，这就受不了了，我看比起警察，你更适合做保洁。”

“我没有被任何人排挤，只是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工作，会给我或者其他人带来麻烦，比如上一次和嫌疑人碰上，我原本对上嫌疑人毫无压力，但受害者的尸体对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仅我受伤，连带着叶全也摔了一跤……”

陈碗打断他的碎碎念，“我不想听你打报告，我又不是你的上司。你当时到底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孩划伤，说实话就那个体格，我就把他按在地上打。”

裴化云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伸长手捞过一张小凳子坐下，“那次在博物馆里，有一个牺牲的警察算是我熟悉的人。结案之后我去拜访了他的遗孀和父母，我原本应该好好安慰她们，但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满脑子都是他的灵魂就飘在我的旁边，他一定有话要对我说，要对他的亲人说，说他的遗言，说他的疑惑，说他的疼痛和不甘心，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

“那天我和叶全，老柯一起去收敛受害者尸体，她就像一块垃圾一样被扔在了地上，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人形，我走过去就能看见她的腹部，有一条突出的陈年疤痕，有妊娠纹，一边的胳膊肌肉更强壮，是经常哄她的孩子。看见嫌疑人的时候我就害怕了，他明明只是一个矮小瘦弱，与我而言几乎没有多大力气的孩子，但是我看见的是一个嗜血无度的连环杀手，我走不动道，忘记了逃跑。”

陈碗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他说话，好半天才站起身来，走到裴化云的面前，摸了摸他的头，裴化云的头发很柔软绵密，手感像小狗，“不是你的错。”

裴化云垂着头不说话。

“即使你能看见，能听见，你也只需要做你自己，做正确的事情。灵魂所说的话会有人听见的，他们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分别，你在为他们的声音没有人听见难过，可是如今你的想法也只能说给我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听，只有我能理解你，不是吗？从生到死人都是孤独的，汪徽汝就很明白，她也看不见听不到，死后几乎没有在人间停留，不想和我们中的任何人打交道就离开了。”陈碗揉着他的头顶，“你什么都没做错。”

裴化云神色恹恹，避开了她的手，“和摸狗似的。”

“睡觉去吧。”陈碗难得不损他，“既然休息，明天就可以不用早起了，这卫生间又不是不打扫就会离家出走。”

“不过说来，我生前家里确实养了只狗，黑乎乎的，站起来比我还高。”陈碗走到了房间门口，看着裴化云刚换上的灰色床单，脑子里闪回了不知什么年月的记忆，顿时有些今夕不知何夕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的错觉，还是裴化云走过来扶了她的胳膊一把，“困了就去睡吧，我还有点睡不着。”

陈碗一时还陷在那段莫名其妙地回忆里，好似曾经也有人为她铺过床铺，等她回家。

裴化云见她不对劲，再次开口询问，“怎么了，想你家的狗吗？”

她那八百年没有动静的肠胃此时却有点莫名反胃，陈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

“我扶你去床上。”裴化云连连问了几句话，陈碗都没有回答。

被柔软的被子笼罩住，陈碗才回神，“要命，你该不会真是我家的狗吧。”

裴化云沉默片刻，无可奈可地开口，“那你就当我是吧。”

“当不了。你想知道我的狗是怎么死的吗？”陈碗低声说。

“听你的口气，应该不是什么好死法，但是鉴于我俩这点事，好像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说，所以我还是听着。”裴化云干脆坐在地上，手支着下巴看着她，“再说了，谁不想听自己上辈子怎么做狗的故事。”

陈碗笑了一声，“没有什么故事，几百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我们家那时候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肉了，养的狗是家里唯一一个不会说人话的东西，但是他们将狗扒皮拆骨的时候，它也一直很安静，只是呜咽了几声。它太老了，身上没有多少肉，他们几口就吃完了，我都怀疑狗肉下肚的时候还没有熟。”

“那只狗小时候就是我抱回来的，和我最亲，晚上会还趁着没人跳到床上和我一起睡。我想把他的骨头埋起来，但我实在太饿了，没有力气，拖拖拉拉的，让他们看见了。他逼着我喝了一碗……还热着的狗肉汤。我还是好饿，但总算有了把它埋起来的力气。不过如果让我知道，死前吃的最后一点东西是我的狗，我宁愿早一点饿死，不过我现在这副样子，说不准就是报应。”

陈碗又伸手摸了摸裴化云的头，“你如果是我的狗就好了，上辈子没给你吃过一餐好的，这辈子你自己就能吃的膀大腰圆。”

膀大腰圆的裴化云生无可恋，“上辈子被人吃，这辈子还要被你骂，我的命可太苦了点。”

陈碗没回答，放在裴化云头上的手也不动弹。

“陈碗，陈碗？”裴化云不敢动，小声叫了她几声。她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就像死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