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雨

阴云蔽日,骤雨惊雷,大簇树枝被风扯动,湿透的布衫贴紧胸脯,行囊被死死抱着。

徐怀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松软的草地,雨滴积蓄于树叶再被风甩下,毫不客气地砸在脸上,倏地,一阵疼痛骤然从左膝传来,让他身子一倾扶上边儿上的树干,片刻后喘息着抬起头,朝前望。

雨雾间,百米外的三层楼阁如梦似幻,一道惊雷降下,徐怀尚咬紧牙根,一瘸一拐朝山顶蹚去。

“蛙声叫得这么急,怕是要下场大的。”

半个时辰前,徐怀尚于半山腰撞见下山的猎户,幸得好心指点,徐怀尚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心头一阵烦躁。

“这雨要是真下起来,山顶有个鹿里客栈,你就到那去避避,小雨不打紧,但要是撞上暴雨,下山就难了。”

临了,猎户还留给他一把芦苇伞,只是那伞没撑一会就被浇烂了,徐怀尚丢掉轻飘飘的伞架子,将背上的行李解下护在里怀,一头冲进边儿上的林子。

远远地,客栈小二撑着一把大伞迎过来,徐怀尚前脚跨进客栈,来不及接过掌柜递来的热茶,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解下外褂,将包袱上的雨水拍打干净,忍着膝上的疼蹲到地上解开包裹,从里面翻出一卷书册,书衣已被洇湿,好在夹于内页的文牒完好无损,徐怀尚如释重负地瘫坐上一旁的木凳,大口喘息。

喝下一口热茶,舌尖是馥郁的茶香,雨水顺着屋檐成股滴落,前堂的嘈杂这才传进耳朵。

“小二儿,再来壶酒!”

店小二转过身,眼神却望向一旁埋头算账的掌柜,后者看上去四十出头,待在原地迟疑片刻,眉间挤出一个川字。

“烧刀子......”掌柜小声吩咐完,转过头笑脸相迎,“几位大哥慢点喝,不然待会下山不好走了。”

“下山?”桌前的彪形大汉回过身来,眉毛一竖,“掌柜的这么急着赶人?你瞧瞧,这雨半晌能停?”

回过头,面前的酒碗已被满上,赵响抬起酒碗猛灌一口,辛辣酸苦。

赵响皱着脸,寻思陆长顺这厮倒是薄情,风雨这么大,也不想着上点好酒招待他们这些常客,“啪”地一声脆响,赵响将酒碗砸上桌,借着酒劲准备撒泼,手腕却被边儿上的大申按下。

大申没看赵响,只是仰起头把整碗烧刀子一气灌下,赵响转头看过剩下几个弟兄,倒也喝得酣畅,想到他们纵横鹿岭这些年吓跑的住客,还有哥几个在鹿里客栈赊下的账,赵响咽下一口苦酒,无声作罢。

“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吗?”

酒客的一句闲话倒让门口的徐怀尚发起了愁。

“现在是梅雨季,难说。”掌柜摇了摇头,再次打量起徐怀尚,“客官吃点儿?”

“不用麻烦了。”徐怀尚摆摆手,耷拉着肩膀看雨发呆,“我等雨停就走。”

“您是要去哪儿?”

“梦州。”

“梦州?那可不近,您怕是得在这儿过夜了。”

“过夜?”

“第一次来鹿岭吧?”

掌柜的一笑,“您来时应该注意到了,鹿岭只有一条盘山路,沿路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陡崖,林子看上去地势平缓,里头却有不少猎户布下的陷阱,时而碰上山匪活动,没点功夫的话,我建议您不要探......”

掌柜话说得很实诚。

“途径鹿岭的外乡人,走的都是那条盘山路,可这下山道上有处土坑,一到雨天就和了稀泥,雨水把底下的黏土都翻上来,别说人了,连马都蹚不过去!下了山,到梦州还要经过一片林子,这个天气也是难走得很,您若是不想原路返回,这儿就是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了。”

陆长顺开店十年,阅客无数,官家匪寇一看便知,面前的男人一进屋就忙着检查包袱里的书册,想来是不会赖账的人。

彼时,徐怀尚看着掌柜,面露怀疑。

“不然等雨停了,您自己去瞧瞧,那坑离这儿不到一里地,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陆长顺说完,不再理会徐怀尚,起身去前堂招待客人。

“小二,来份烧鸡!”

“好嘞!”小二应着一路小跑向后厨,九号桌的杜连城转过头,正望见紫衣少女掀开账房门帘,两条细尾麻花辫在胸前荡来荡去,穿花云缎裙飘然若仙,杜连城眯起眼,嘴上不自觉啧了一声。

远处意味深长的目光也被陆掌柜看在眼里,他沉着脸把陆湘儿拉到柜台后头,“哎呦”一声,陆湘儿探在外头的脑袋被老爹生生按下。

雨越下越急,从前堂向外张望,整个鹿里客栈好像漂在河上,一小串瀑布顺着瓦尖淌下,汇入门前的河道,仿佛下一秒就有小鱼跳出来。

徐怀尚攥着包袱,一边侧身打量前堂的食客,一边盘算着今晚。

五天。

距离约定的日期还剩五天,他本想提前抵达梦州,去慕名已久的司月坊听回书,再用剩下几天空余置办些家用,虽然李墨在信上说衣食住行都已打点明白,叫他只管安心接管书坊,但徐怀尚想着,还是要亲自核查一下才能心安。

这样看来,在这儿留宿一晚也不成问题,加上鹿岭山下猛兽横行,他本就打算物色三两旅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只是,答应女儿的信怕是要迟些才能送达了。

胡思乱想的工夫,徐怀尚注意到柜台前的小姑娘端着酒壶不情不愿地挪腾到最里头的酒桌前。

——那是方才叫菜的客人。

少女呈上酒壶,拎着盘子转身要走,胳膊却被当中银冠束发、锦衣华袍的男子抓住、一把扯到身旁的长凳上,男子顺势将胳膊环上少女的肩膀,叫她陪酒。

徐怀尚将目光移向掌柜,后者只是低下头,作势摸上算盘。

“掌柜,来一份蒸鲈鱼、一份煎牛筋,再配两道小菜。”

徐怀尚一口气点了目所能及做工复杂的两道菜,话音未落,掌柜抬头,应得格外响亮。

“好嘞!蒸鲈鱼、煎牛筋,湘儿你去后厨帮忙!”

陆湘儿立刻会意,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杜连城的手却仿佛焊死在她的肩膀,丝毫不肯松动。

陆长顺走过来,对着一身华服的男人连连躬身,“客官老爷,犬女年纪尚小,不胜酒力,待会我再给您上壶好的,现在后厨忙络......”

——“掌柜,这就是你不解风情了。”

杜连城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全程不曾抬头看陆长顺一眼,倒是身旁小厮模样的男人开口打断了他:“我们少爷好不容易来鹿岭一趟,想体验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不过是请令家千金陪个酒,这要求不过分吧?”

说着,小厮模样的男人对着掌柜招招手,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上,“钱也不会少你的.....”

陆长顺手一抖,立马将银子退了回去。

“老朽不过是个开店的,这钱不好收,犬女不胜酒力,几位老爷还请多体谅,吃好喝好,我去后厨帮忙了......”

陆长顺说着一路后退,临了看了陆湘儿一眼,后者冲他轻轻点头,神情里有种不合年纪的冷静,让徐怀尚有些心疼。

陆湘儿明白,从目空一切的公子哥、狡猾善辩的狗腿子到一旁那个一直握着剑鞘不曾插话的侍卫,这桌客人是爹爹惹不起的人,要想脱身,她还是得靠自己。

彼时,赵响正隔着酒桌斜眼打量杜连城,撞见陆湘儿的目光,又灰溜溜移开了视线。

鹿里客栈的常客、尤其是他们这群常来光顾的山匪,基本都是看着陆湘儿长大的。

赵响这群山匪虽行事豪横,但从不欺凌女子,陆掌柜也明白这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是派陆湘儿来跟匪帮要账,一来二去地,他们也都和湘儿混熟了。

说来有趣,这丫头看着文弱,脾气却火爆得很。

平日里遇上蛮横的食客,都是她举着菜刀出来赶人,今日遇上的若是普通的流氓混混,此刻怕是早已满身泥巴地滚下山了,况且,就算湘儿打不过,有赵响哥几个在这,也绝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

——眼下,既然区区小厮都出手如此阔绰,那个默不作声的侍卫八成怕也是身手不凡,虽然是以多打少,但要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见平日里雄霸鹿岭的山匪此刻纷纷熄了火,陆湘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左手接过杜连城递来的酒杯,右手顺势提起酒壶,给杜连城倒酒的同时,在桌底下将半杯酒泼出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连桌对面的小厮都不曾察觉。

只不过,毕竟倒的是自家的酒,陆湘儿也有些心疼。

没一会,杜连城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逐渐下滑到腰际,鼻息间的酒臭和那只不安分的手逐渐让陆湘儿失去了耐心,她幽幽抬起头,将目光移向了坐在斜对面的那个一身灰布衫的男人。

-

“一会儿你要是真受不住,就往七号桌跑。”

半刻前,爹爹这样嘱咐她。

今日雨急,客栈里多了不少新面孔,但陆长顺毕竟开店二十载有余,察言观“客”的本事不在话下。

——“七号桌那位,是影笙会的人。”

听到“影笙会”三个字,陆湘儿将一对凤眼瞪得老大,“你怎么知道?”

“方才雨淋湿了他里头的汗衣,胸前的刺青是个‘影’字,还有,你看他左手上缠的布条,那是影笙会杀手标明位号的地方,只有排行前二十的才会把位号遮住,他是影笙会的人,准没错。”

在女儿耳边念叨完,陆长顺抬眼撞上杜连城的目光,只能识趣地把酒壶推到陆湘儿手里,催促她给客人续酒。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陆湘儿一直在观察角落里那个默默喝茶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二十出头,飘逸的碎发之下是一对细长的丹凤眼,鼻若悬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棱角分明,白色汗衣罩灰色外褂,左腕上环着一圈别致的腕带,右手按在桌面,修长的手指不时轻点一下,似在计算着什么,打眼一看没有武器加身,但右臂内侧时不时放出寒光。

邻座上,每当妇女怀里的婴儿发出啼哭、或是窗外的惊雷引来四周食客的目光,男人都只是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陆湘儿听客人说过,影笙会的人通常不会在人多的场合现身,更不会插手与任务无关的纠纷,他们的会规是低调行事,若不是大雨淋湿了男人的汗衣,陆湘儿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人会是个赏金杀手,只是,既然是影笙会杀手,怎么可能只为了避雨来到这人多耳杂的鹿里客栈呢?

陆湘儿将视线下移至男人身旁的黑色包裹上。

——那里头,必然有淋不得雨的金贵玩意。

彼时,斜对面的赵响注意到陆湘儿眼珠子一转,倒酒的动作停住,不知道这丫头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很快,陆湘儿侧过头,对着身旁的杜连城低语了几句,后者听后扬起嘴角,朝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又一道惊雷降下,前堂当中,婴儿啼哭又响亮了些,徐怀尚转身从包袱里翻出临行前女儿送给他的草偶,起身想着去逗逗受惊的孩子,也是那时,他看到远处的黑衣侍卫站起身,提着刀大摇大摆走向了西北角......

当侍卫苏震将手探向木凳上的黑色包裹时,一只手先于他盖在了包裹顶端。

“放开!你个环眼贼!小心老子切你的手喂马!”

苏震咬着牙骂起来,他企图掰开男人的手,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一时间,前堂中全部客人的视线都聚焦于此,连婴儿都停止了啼哭。

在杜连城身边跟久了,苏震早已习惯暴力行事,在诸多恐吓不成的形势下,腰间的剑总是最管用的,这样想着,苏震将手探向了腰间的剑柄......

说时迟那时快,拔剑的瞬间,苏震腰间的剑鞘却被男人一把抓住。

后者抬腕一推,拔到一半的剑竟被跃起的剑鞘生生吞了回去,苏震反应不及,只能眼看着剑柄在半空中扭向自己,紧接着便被腹上传来的怪力推了出去......

“哇”地一声,伴着木柜上物件摔落的声响,婴儿再次放生大哭,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赵响等人将酒碗摔上桌子,忍不住叫好,门口的徐怀尚也扬起嘴角,胸中涌起一阵畅快,唯有灰衣男人仍端坐在原处,不曾转头看上跌倒的苏震一眼。

虽然不明白那个男人缘何要找自己不快,但毕竟惊扰了其他客人,影一还是觉得有些烦躁,等到喧嚣的前堂再次归于沉静,他再次留心听起窗外的雨声,同时,右手不着痕迹地将包裹移至另外一侧......

雨声淅沥,影一端起茶杯喝下半口。

这恼人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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