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以前,刘三娘领着鹿角县陈老爷家的小女儿陈秀秀在楼下听完书,回到三楼的房间准备洗漱。
打完水回来,刘三娘发现柜门大开着,桌上顺来的小食也被挑拣得一片狼藉,陈秀秀不是自己的闺女,刘三娘自然不好责备,只是耐心叮嘱秀秀不要乱翻东西,那孩子却坐在床上一脸无辜地说,跟她没关系。
陈秀秀说着举起手上的东西,“是姐姐弄的。”
刘三娘接过陈秀秀手里的东西,发现是个泥人,她以为那是陈秀秀先前在山上玩泥巴时做的,便没多介意,只是将泥人丢进衣篓,三两下将东西拾掇好,便牵着陈秀秀去水房洗脸了。
说到这儿,刘三娘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大小姐是两天前走的,打那之后秀秀就整日哭闹,今日我看府上事务不多,便想着领她上山来散散心,谁想遇上暴雨被迫在山上过夜,搭上月钱不说,还遭上这等霉事,我三娘在陈家数十年如一日,待大小姐也如同亲女儿一般,问心无愧啊!”
刘三娘说完,一旁的陈秀秀也跟着大哭起来,陆湘儿忙不迭地蹲下身子,一边轻拍秀秀的后背,一边用手绢替她擦去眼泪。
话说回方才,刘三娘领着陈秀秀从水房回来,推开门,登时傻了眼。
只见原本收拾齐整的屋子里窗户大开,菜篮里的野菜、玩物散落一地,被褥被胡乱掀开,而那只被刘三娘丢进衣篓的泥人,正立在床铺正中,直面大门......
那一刻,刘三娘绷紧了大半日的神经彻底被扯断,她跌坐到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徐怀尚等人跟着刘三娘赶到房间时,屋内凌乱如她所说,唯独那不安分的泥人不见踪影。
客栈内,被灵异事件惊扰的住客纷纷围在门口看热闹,连二楼套间的杜连城一行也打着哈欠爬上楼来,逮着围观的人问东问西,曲臻无所事事,开始跟着陆湘儿整理房间,片刻后直起腰回过头,却发觉灰衣男人不知去向。
在好事者的追问下,刘三娘开始讲述陈家大小姐陈朝露的故事。
陈家一共有六个孩子,三儿三女,陈朝露是最大的一个。
陈家老爷是鹿角县衙门的判官,身为长姐,朝露从小就承担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也在家门熏陶下逐渐出落成才貌出众、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与赵家二小姐赵晓蝶交情甚好,在自杀前一个月,更是收到了鹿角县主簿成老爷家二公子——成相远的登门提亲。
“大小姐、雨蝶小姐还有成公子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我们这些下人都觉着大小姐和成公子心意相通,陈家和成家结成婚事之后,大小姐明明也是很开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大婚在前,大小姐却想不开......”
刘三娘说到这儿,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那天我刚哄着秀秀睡着,路过大小姐房间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有桌椅翻倒的声音,我也没多想......那些日子大小姐常和雨蝶小姐待在一块,我还以为是她们在玩闹,谁想,第二天...推门进去...我就看到......就看到......”
原本,剩下的内容就算刘三娘不讲,众人也能猜中大半,可偏偏那满脸事不关己的杜连城语气轻佻地问了句“看到什么了?”惹得刘三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陆湘儿一脸愠怒地回望过去,见说话的人是杜连城,也不好放肆责骂,倒是一旁肿着眼睛的陈秀秀小声开口问,“姨娘,姐姐是自缢了吗?”
刘三娘停止了抽泣,惊魂未定地看向陈秀秀,“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夫人告诉你的?”
“我看到了。”陈秀秀答,“姐姐穿的是她最爱的那件白缎藕荷裙,脸被头发遮住了,脖子上有道红线。”
刘三娘听罢,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徐怀尚立刻冲上来替她诊脉,门口处,同样来自鹿角县的张大柱则煞有介事地聚拢了看客,以恰到好处的音量开起小会。
“这事儿我门儿清!”张大柱道,“这成家、赵家和陈家,算是鹿角县三大豪门。鹿角县的人都传啊,说是赵家二小姐害死了陈朝露,因为陈朝露死的第二天,成家就火急火燎地和赵家定了亲事,而那赵家二小姐赵晓蝶,明明前一天才痛失挚友,却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人群里头,有人压低声音问:“可那刘大姐不是说,陈大小姐是自杀的吗?”
“这就是事情蹊跷的地方!陈家老爷后来亲自拜访了赵家,目的就是一探究竟,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赵家二小姐当即就把那晚和她在一块的不在场证人喊了出来,陈老爷一看,险些背过气去!”
“难道那人是......”
这瓜越吃越畅快,有几名住客眼里甚至泛起了光。
——“没错!正是陈家的准外子,成相远少爷!”
人群发出一阵唏嘘。
“你的意思是,赵家二小姐和成家公子串通起来合谋杀了陈家大小姐?”
张大柱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事儿咱不清楚,也不好瞎说,不过,鹿角县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订亲的男女若有一方在成婚前过世,另外一方必须守丧两年才能再次婚嫁,除非死因是自杀!”
彼时,曲臻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幽幽望向了走廊尽头。
一阵敲门声响起,影一踱到门前,将耳朵贴近木门,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
——来人脚步声很轻,走到近处他才觉察,不会是徐怀尚。
“你在里面吧?”一个文弱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我是曲臻,有件事要问你。”
影一拉开门闩,脸色阴沉。
“你相信闹鬼的事吗?”曲臻下巴微抬迎上他的目光,因为担心惊扰其它住客,她的声音很轻。
“跟我无关。”
影一说罢就要关门,曲臻的声音却飘了进来。
——“那个泥人,是你拿走的吧?”
片刻后,曲臻看着房间的门在自己面前重新打开,灰衣男人探出头来,悄然望向走廊另一端。
曲臻抬起头,不动声色地走进了房间。
“你怎么知道的?”关上门,影一问她。
“自打出事后你就消失了,而且,你指甲缝里有泥渍。”
影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漠然。
——他本以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这件事应该只有我注意到了。”曲臻知道面前的男人很危险,她没别的意思,只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对的,“那个泥人,真的和陈朝露有关吗?”
“是我大意了,它们通常都很安分。”
——灰衣男人却毫不避讳。
“什么意思?”曲臻回想起陆湘儿的话,斟酌再三,她决定问得直接些,“是你杀了陈朝露?然后拿了她的东西?”
“泥人是我的。”影一答,“我习惯在杀人之后,雕个泥人带在身上。”
听了男人的话,曲臻有些困惑,她蹙眉思忖片刻,“所以......你杀了陈朝露,然后照着她的样子刻了一个泥人,却没料到她的魂魄会附到泥人身上......”
“我没料到这里会有她的家人。”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影一看着曲臻,在获知自己影笙会杀手的身份之后,他见过惊恐的脸、艳慕的脸、绝望的脸,但此刻曲臻的脸上,却异常平静。
“你为什么要把杀过的人雕成泥人?”
曲臻对影笙会会规略知一二,杀手禁止过问雇主的信息,更切忌与刺杀目标产生太多接触或联系,把亲手杀死的人做成泥人带在身上,这实在不像是训练有素的赏金杀手会做出的事。
然而,曲臻不知道的是,这也是影一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道。”影一直言,“可能闲着无聊,就刻了吧。”
“你是出于愧疚吗?”
“什么是愧疚?”
男人的问题让曲臻一阵无言,她这才意识到和面前的男人进行正常交流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于是,她沉思片刻,索性抛出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
“所以,雇你刺杀陈朝露的人,是赵晓蝶吗?”
“赵晓蝶是谁?”
曲臻看着影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打扰了,你休息吧。”
曲臻说着朝房门走去,影一站定在原地,仍旧思考着方才的问题。
曲臻将手探向门闩的那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把死去的人雕成泥人,在阳光下晒过之后,兴许就能梦见他们。”
“什么?”曲臻回头。
“如果你也有想在梦里见到的故人,也可以试试。”
刚刚听罢曲臻的问题,影一摸索着记忆追根溯源,最终回马灯似地记起了那个时刻,某个刺杀对象在临死前似乎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亦或,那只是一场梦,因为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长相如何都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之后,或许是出于好奇,他便不知不觉养成了这个习惯。
“那要用什么土呢?需要雕得多仔细?”
“什么土都可以,也不需要雕得多精细,心里想着那个人就好。”
遇到虚心求教的人,影一总会倾囊相授。
曲臻听罢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前,对着空气说了句“谢谢”。
曲臻走后,细雨洋洋洒洒,风似乎也停了。
影一打开柜门,从包裹里翻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五只半掌大的简陋泥人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最中间的那只裙摆上刻着精致的莲藕纹路,五官模糊,脖子上绑了条红色的细线。
果然,只要有他守着,这些泥人便不会跑出去胡作非为。
这样想来,把亲手杀死的人雕成泥人的习惯,确实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个晦暗静谧、和风细雨的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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