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臻醒来时,虚掩的木窗外是一片暗灰的天空,雨声依旧,床榻舒适温暖,她很久都没睡得这样安稳过了。支起身子,头有些晕,门口忙碌的少女转回身来,曲臻认出那是方才为她裹上毯子的年轻女子。
“姐姐醒了?正好,我给你煎了药。”陆湘儿端着盘子坐到床边,递上药碗,“姐姐受了些寒,好在烧已经退了,喝了这药,不出几个时辰应该就会好了。”
曲臻还有些恍惚,她接过药碗朝里头看了看,犹豫片刻后仰起头,将里头的东西一饮而尽,抹了下嘴角问:“这是哪儿?”
“鹿里客栈啊。”
陆湘儿将空碗呈回盘子,又用手背试了试曲臻额头的温度。
“客栈是我爹爹开的,你叫我湘儿就好,徐大哥把最后一间单人房让给你了,本来这间是留给那位小哥的,哦对,那位小哥叫什么名字啊?”
曲臻眨眨眼,一头雾水。
“什么......小哥?”
“就是和徐大哥一起的那位影笙会小哥啊,你晕过去的时候是他把你抱上来的,他们两个去挤双人间了,也是最后一间,今天下雨,客房都住满了,哈哈,那小哥看上去还不太乐意......”
“影笙会?徐大哥......又是谁?”
陆湘儿呆住,她盯了曲臻片刻,想不通她们两个中到底是哪一个出了问题。
“徐大哥......就是替你付了住店的钱的那个......你不认识他吗?可你不是还......抱了他......我还以为......”
徐大哥?曲臻开始在记忆中摸索。
她在爬山,下了雨,雨很大,她以为雨很快就会停,但是雨越下越大,她找到一间客栈,然后她好像累得睡了过去,梦里见到了死去的爹爹,然后......
曲臻倏地瞪大眼睛,“我......我抱了他?”
陆湘儿点头,“我亲眼看见的,客栈里好多人都看见了。”
一阵昏天黑地,曲臻无力地靠上墙板。
半盏茶的工夫,曲臻换上陆湘儿送来的纺纱青衣,将头发三两下编成麻花顺到一旁,扶着楼梯一路向下,临到前堂,清亮的男声伴着菜香传来。
一眼望过去,前堂的陈设已变了样,七八张木桌散落在角落,四五闲客在桌前磕着瓜子,正中央的木桌上坐着一个男人,周围或立或坐地围满了人,男人翘着二郎腿,拂袖间,眉飞色舞地说着。
——“都说繁城诡事多,要论起鹿岭之南的旧都梦州,这坊间的奇闻逸事最是不少,大家都知道八年前的梦寰姑姑降毒案吧?”
说到此处,男人突然噤声,瞪圆了眼看向前排被妇人抱着的女孩,女孩被吓得一激灵,也不敢大叫,只是倏地缩进妇人怀里,不敢再与男人对视。
男人窃笑一下,绘声绘色地继续往下讲。
“那就是徐大哥。”
路过曲臻时,陆湘儿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彼时的曲臻毫无反应,半个脚掌悬在楼梯中央,显然已被说书人的故事吸引。
“永朔十二年夏,梅雨时节,愁云涌动,梦州城一连数日不见太阳,成祥后街的洼地积起三尺长宽的池塘,四方汇集的水流之中,唯有来自九仙里的那股,时常混着一抹红......”
“几日后,待雨势渐小,几个胆大的青年探进九仙胡同,在草垛前寻见两具早已被雨水浇烂的男尸,尸体眼球外凸、七窍流血,死状极惨,虽已不成人形,青丝长褂上雀纹却叫临近住户一眼认出——死者乃是常岳街商户赵家和李家的少爷,两人平素就混在一起,是青楼牌室的常客,在外留宿久了,而今失踪数日,亲人也不曾记挂......”
只此一段,曲臻便听出这是十年前的戏文——《冀唐夜话》。
其中,《梦寰姑姑降毒案》这一章改编自发生在梦州的连环命案,坊间流传甚广。
当时,毒发身亡的多是混迹青楼的名门公子,卫兵苦寻凶手数日无果,不久后,青楼花魁梦寰失踪,鸨母在她房中寻得不少制毒器具,这“花魁降毒浪子”的说法便传了出来。
至于戏文中的版本,则以一介书生作为主角,故事讲述他被家族逼婚、借梦寰姑姑降毒一案假死后与心爱之人私奔的故事,为凶案的神秘平添了不少浪漫色彩。
——“现在雨势小了些,不少北边来的猎户、药农都回家去了......”
陆湘儿忙络一阵子,也搬了张椅子在曲臻身旁坐下。
“这留下来的,除了住客,剩下的都是为了听书。”
曲臻点点头,没再搭话,专心听下去。
不知不觉间,面前的蜡烛已烧完,茶水凉透,窗外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一段《冀唐夜话》接近尾声,徐怀尚深吸一口气,以两句七言现挂作结。
“这真是,天人永隔无觅处,一季梅雨又相逢。”
雨声平缓,掌声和喝彩稀拉响起,徐怀尚从木桌上跳下,伸手揉了揉前排小姑娘的脑袋,笑容满面,曲臻将手掌合拢轻拍两下,转头问边儿上的陆湘儿现在可否下山,换来的却是后者滔滔不绝的劝阻。
经过陆湘儿一番苦口婆心的游说,曲臻决定今晚在这儿落脚,再度抬起头,先前听书的食客大多散去,视线徘徊了一阵,她在角落的木桌旁找见徐大哥的身影,便起身走了过去。
“徐大哥?”
徐怀尚闻声转过头,面前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青色裳裙系着白色纹花缎带,巴掌大的脸上,除了饱满的额头和悬珠般明亮的眼睛,从鼻子到下巴都生得十分小巧,只一眼,便是掩藏不住的灵气。
“这......是房费。”
见男人神色木讷,曲臻掏出点查好的铜币交到他手里,“多谢徐大哥。”
徐怀尚盯着曲臻看了一会,只觉得眉宇间有些熟悉,他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铜币,这才忆起几个时辰前的那段插曲。
“你是方才门口那姑娘?”徐怀尚哑然失笑,“先前蓬头垢面的,一打眼还真没认出来。”
徐怀尚说着站起身,一边将铜币收进口袋一边躬身请曲臻落座。
“来,你还没吃晚饭呢吧?正好......”
“不用了。”曲臻连连摇头,“我就是来还房费......还有......方才若是有所冒犯,还请徐大哥......”
“嗨,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我闺女都快赶上你大了。”
徐怀尚大手一挥,全然不顾曲臻的回绝,“你先吃着,我去楼上把影枫那小子叫下来。”
说罢,徐怀尚扬长而去,路过楼梯口还不忘叫掌柜添副碗筷。
饭桌边儿上,曲臻盯着一大桌冒热气的饭菜,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鹿里客栈三楼,一团灰影缩在客房角落,守着盏油灯,正用小刀聚精会神雕着手里头的泥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影一三两下将泥人和刻刀收进包袱再将包袱藏进柜子,单手翻过横在前头的木桌,横跨到门前将推开到一半的房门一把关上。
“你又忘了敲门。”影一冷冷道。
——“害,有坏事儿才敲门,好事儿用不着敲门!”
徐怀尚洪亮的嗓音从门后传来。
“你要是学不会敲门,就别和我睡一间房。”
——“不和你睡一间?那我睡哪儿?房费都是我出的。”
“不关我的事。”
门外安静了片刻,“笃笃”的敲门声随后响起,影一在心中默数三下,这才打开了门。
“什么事?”当影一的脸出现在门口,徐怀尚方才的好心情已经坏了大半。
“叫你下楼吃饭。”他答得有气无力。
影一思忖片刻,又转头看向衣柜,确认无误后,他合上门,跟着徐怀尚走下了楼。
夜幕降临,烟雨蒙蒙,整座鹿岭笼罩于一片暗青的墨色之中。
曲臻本想着,多一张嘴能让这顿饭吃得舒畅些,但她一见到灰衣男人便明白,这人的性子恐怕比她还闷。
果然,整顿饭下来,男人不是盯着茶杯发呆,就是望着窗外出神,于是,曲臻自然而然成了徐怀尚的陪聊。
“你刚叫我徐大哥,看来已经听湘儿说了我的事。”
徐怀尚将桌上的菜挪了挪,把两盘荤的都移到曲臻面前,“姑娘怎么称呼啊?”
“叫我臻儿就好。”
“好,我给臻儿姑娘盛碗鸡汤,你刚受寒,得好好补补。”
徐怀尚正盛着汤,陆湘儿又端上两壶酒,徐怀尚看过去,面露疑色。
“这是我点的。”曲臻解释道,“先前承蒙徐大哥关照,如今又来蹭饭吃,小女实在过意不去,就随意点了些酒......”
徐怀尚听罢大笑两声,“臻儿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照常理,此刻曲臻应该回上一句“徐大哥何以见得”,但她实在不想继续这段对话,只是微扬嘴角,闷头鼓捣面前的鸡汤。
“好酒,老弟你也来点!”
徐怀尚说着给影一斟上酒,半晌后,影一却无视掉面前的酒杯,径直拿起了一旁的茶杯......
曲臻见状,直替徐怀尚觉得尴尬,只得没话找话。
“徐大哥书说得真不错。”
“过奖过奖,就是平素的一点小爱好,刚你也在?今天说的那段是廉康的《冀唐夜话》,讲的是......”
“我知道。”曲臻轻声打断他,“书里大部分故事都改编自前朝的《赤目使者传》,唯有《梦寰》一章算是原创,徐大哥改得也精妙,锦上添花。”
徐怀尚看着曲臻,面露诧异。
“臻儿姑娘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连此等杂文的出处都了如指掌。”
“徐大哥言过了。”
说起《赤目使者传》,曲臻倒来了兴致。
“《冀唐夜话》固然流传甚广,但论及想象和格局,却不及《赤目》。”
“原作确实笔法绮丽,但故事发展不着边际,不适合作为市井读物。”
“所谓‘市井读物’的标准,徐大哥是如何界定的呢?”曲臻反问。
徐怀尚支吾片刻,没料到这种问题会从一介女子口中提出。
“所谓市井读物,自当贴合民情,老少皆宜,从这点上看,廉康的改编就很适宜......”
“《赤目》确实文风飘逸、天马行空,但每则短篇都结合了时代背景,最后也都以家国感慨作结,但廉康的改编却忽略了这些,《冀唐夜话》仅以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切入,就连梦寰毒杀这样的悬案,都只沦为富家公子逃婚的背景,这样改实属是为了博人眼球,难有余味。"
“话不能这么讲,再好的文章,无人品读,便也难以流芳。”
徐怀尚说到兴头上,起身为曲臻斟酒,后者也未推却,当即举起酒杯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似是敬重,又像是挑衅。
“徐大哥所言不正是说书人的职责吗?”
曲臻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直视徐怀尚。
“恕我直言,以徐大哥的才情,若能将《赤目使者传》这样埋没于江湖的趣文略加润色后传于世人,那才是更了不起的功德。”
曲臻咄咄逼人,一番话噎得徐怀尚语塞,后者正寻思该如何辩驳的工夫,楼上却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叫。
顷刻间,前堂的掌柜、小二、食客齐齐朝楼梯口望去,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过后,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出现在那里,曲臻认出那是方才听书时抱小孩的女人。
只见女人单手抓着栏杆,身后还牵了个六岁上下、抹着眼泪的女孩儿,女人面目惊恐,声音颤抖地叫着:
——“有……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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