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火从后院烧了起来,那妇人留了后手,不管道士能不能查出她是鬼,她都决意要杀云娘,前门争执时她买的人趁机在后院布了火引。
火势凶猛,顷刻间卷席后院,伙计借身于纸人根本抵不住火焰,云娘察觉不对火速赶到后院时,伙计已经浑身是火,李长兴被烟雾熏得昏昏沉沉脱力跌在了地上,施长信拼死拉着她往没有火的地方跑。
李长兴废力喘息:“长信哥哥,走,你走……”
施长信咬牙不语,也不放手,可他太小了,即便李长兴是个瘦姑娘,他也没办法背起她跑,也抱不起她,他忍着疼只能半拖着她走。
施长信双目赤红,发了狠地一次又一次拉起李长兴。
云娘连忙上前搭手。
江执和李长流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江执买完马车,才走了几步就感知到了木人警报,当即割了马与车之间的缰绳,两人策马狂奔。火势又急又猛直冲云霄,江执拉住不由分说就要冲进火光中的李长流,急速道:“在这等着,我一定会带他们出来的!”只身从火门中冲了进去。
江执看到无力垂着双眼的李长兴,当即抱住她,竭力将她挡在身下冲了出去,又立马跑进来抱起施长信,严严实实的包住他跑了出去。
李长流已经擦去了李长兴脸上的黑灰,用水囊里的水给她清洗。
李长兴无力地靠着李长流,闭目缓神,肩膀上烧穿衣服露出的皮肤红的吓人。
江执见状又转身冲了进去。
云娘看到江执满身烟灰出现后,挑了挑眉,笑道:“不是都救出去了吗,二殿下还回来做什么?”
“现在是说话的时候吗!”江执道。
伙计的纸身已经烧成了灰烬,真身站在云娘身旁。
“二殿下,帮我个忙吧,帮我把这个给张辞。”云娘递过一封信,这是一张很早很早就准备好了的信。
地上阵法莹莹而聚。
“你……”江执开口。
“我活够了,不想再拖着这身皮了,你走吧。让小孩子跟着遭罪了,对不住了。”她又说。
滚滚热浪中,她鬓角碎发纷乱,不知是热浪灼烧还是心中酸涩,她眼中薄红不假。
江执无声接过信,看了眼云娘转身走了,烈烈火爆声中传来她轻轻柔柔的话语。
“二殿下,别回去了。”
江执从火中独身出来后,整个人又烫又红。把李长流吓了一跳,连忙用剩下的水淋过自己的衣袖,不由分说地去擦他的裸露的皮肤,想给他降温。
到处是着火了,救火啊之类焦急的喊声和慌乱的脚步声。
江执按下他的手:“带他俩去医馆看看,先辛苦你照顾好弟弟妹妹,我马上就来。”
李长流背起李长兴郑重点头后一鼓作气跑了起来,施长信无声紧紧跟着李长流跑。
江执转身加入了灭火的队伍,邪风起,火已经烧到了隔壁的房屋。
张辞看到上空的滚滚浓烟时,立马派人去救火了,当他们赶到现场,有人泼水,有人隔开易燃的物品,官府的人驱散周围的群众,试图进入火中救人,然火势猛烈,兵与民一同奋战了近半个时辰才将烈火扑灭,四处只剩漆黑一片的断垣残壁,热浪中纷飞的灰烬和几具焦尸。
火息后,江执拿袖子擦擦脸上的火灰,淡然看着被盖上白布的尸体。
他转头看到官兵中站立的张辞,摸了摸包里的信,打算等他处理好现场的事情后再说信的事。
“怎么样?”张辞一身滚烫乌黑,接过下属递来的湿布细细擦着又烫又疼的手。
同样一身黑灰的官兵皱眉道:“这客栈烧的最狠估计是起火的地方,两边的房屋外架着一些晾晒的干柴,火顺着烧了旁边,目前只找到了五个尸体。”
滚滚黑烟还未散去。
“该补贴的补贴,清理的清理,送受伤的去医馆救治,没人认领的死者便好好安葬了吧,查查纵火生事者。”张辞只看了一眼尸身,平静道。
半个时辰后,张辞批完火灾救助的金额,正在给林将军拟写近日青州城诛杀恶鬼、恶鬼伤人的数目以及城中大小事务的回信。还没等到火案的结果先等来了江执,而江执则是通过层层通报,等了老半天才见到张辞本人。
江执拿出那份信:“这是云姑娘死前托我给你信。”
张辞接过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封皮,改正他的话:“她早就死了。”
如今不知脱了人皮变成魂魄跑哪自在去了。
江执看着张辞,说:“既已送到,就不打扰了,告辞。”
张辞闻言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人,对于他说云娘早就死了的事,江执没有半点反应,他越发肯定这个人就是恶臭流传百年的主人公。
世上容貌相像者不乏,可长得一模一样,连眉尾小而淡的痣,右耳单耳洞,手腕红绳这些特征都细致到一般无二,除了传闻中的那个人还能是谁。
张辞有些不解,这个人在传闻中叱咤风云,杀人无数,欺鬼无数。在青州城外被一个小鬼玩弄的团团转还受了伤就算了,还不知道丢弃旧物,掩饰容貌。虽然如今这世道除了张辞恐怕很难有第二个活人认得江执,但他这样招摇过市,毫不掩饰,张辞觉得他不是蠢就是藏着更深的手段。
如果江执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会大大方方的告诉他——是因为懒。
“等等。”张辞叫住他,“你说旧城鬼乱的背后会不会是有人有意驱使?”
他意有所指,眼眸深邃直直地盯着江执的神情,仿佛是想找出什么破绽。
江执回眸,不解道:“大人都不知道事情,我怎么会懂?况且哪有人有这么大的本事,令百鬼为他所用。”
敢问世上还有谁比你更懂,张辞暗自诽腹。
张辞问:“你就半点不想知道?”
江执平静道:“不想。”
“那日在城门你不是挺好奇的吗,还问了我许多,怎么现在不想知道了?”张辞步步紧逼,“我倒有问题问你,青州城这么大,为何你在哪鬼就在哪,而且这几日来青州城的鬼数目倍增,倒似……慕名而来。”
江执讪笑道:“或许,在下鬼缘太好?”
张辞冷哼一声,哂道:“你的鬼缘确实好,上到百年前的老鬼,下到今年新生的鬼都认得你,因为他们都来自一个地方——旧城,你可知为何?”
张辞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江执,嘴上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江执一瞬间想,知道了又怎么样,百年后化成一捧黄土,魂归黄泉,你还能爬出来一直追问我?
但又想或许是他与鬼打交道太多,道听途说。但张辞明显不打算把这些搬上台面敞开说,江执索性顺着他来。
江执:“不知,不如张大人解解惑?”
“你若有心,自会知道。”张辞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执,又道,“不过不知道也无妨,我早晚照样会了结这桩鬼乱,用我的办法。”
“不是说旧城恶鬼太多,恐有去无回吗,张大人还是先管好青州城的事吧,既受命驻守青州城,擅自离岗可不好。”江执说完,往门外走。
这次张辞不再拦他门扉被重新关上。
出了审府,江执回头看了眼这庄严气派的高楼。
转身是青州城熙攘的街道。
眼前的繁华陌生而又久违,坊间三两人说着那些深藏多年被揭穿真面目的鬼。
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与他有关。
张辞看着紧闭的门,他一再去问,不过是想试探江执对旧城的态度,如果他真如传闻般作恶多端,清洗旧城时,他也不会放过他这个遗臭万年,满身罪恶的人。
良久,张辞才拆开信件,纸上墨迹干涸。她言简意赅,只有寥寥数语给他。
【对不起,令弟,我还是没能帮你找到,你自己找吧。】
张辞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竟嘲笑出声来,又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又骗我。”
门外,侍卫道:“报,狱长求见。”
张辞:“进。”
“大人,那妇人已经招供了,火是她放的,致五人死,一人失踪。”来着是青州城大狱的典狱长,他拱揖道,“妇人言她是为子报仇,一命偿一命何罪之有。不过仵作已察明其子是酒后失足溺亡的。”
“还有呢。”张辞淡然问道。
狱长又说:“只是道士还咬死不供,说火与他无关,自己是……为民除害,那恶鬼在他的噬魂阵下魂飞魄散了,下官请黄道长前去火场查看,黄道长说确有此阵法,此阵已启,灰飞烟灭。”
狱长低着头,面前的人只字未提,久到狱长以为不会有回复,想要无声退出去,却见他勾了勾唇。
“既如此,赏金十两,送他出城继续为民除害。”
狱长应声,暗自替那道士抹了抹汗,又听座上人道:“毁屋杀人,无视城规,有冤不依律申报,此妇明日午时问斩。”
“是。”狱长退下。
张辞垂目,手指来回碾着信纸,心中反复念着这几句话。
他说:“死透了最好。”
他弟弟早就被勾进旧城百鬼分食了,天南地北他再找不到。
这件事,他是在见到她的第一年后才知道的,他无数次想杀了她。
张辞第一次见到云雁是在上元大街。
大街灯火辉煌,人潮如织。张辞独身在暗处巡查,他的手下也分成了四队在明面上游街巡防。
橙黄色的光突然照亮整个夜空,人群发出阵阵感叹,张辞寻声望去,老师傅打的漫天金花炫彩夺目。但张辞没看两眼就拔剑回身斩了一只鬼魅,赏金花的人群中有一人身体突然僵硬了一瞬,就像感知到身后的杀戮,他眯眼盯住。
这人,是鬼非人。
张辞下一秒闪身上前,想捂住那人的嘴带到暗处解决,那人突然抓狂要逃,弯腰往人群中钻。张辞暗骂一声收了剑,换成刀刃追上去,摸到那人后颈时,他突然大叫一声。
“救……”
只说了一个字就被张辞捂住嘴,抹脖子解决了。他只顾着追人,没发觉此刻自己正站在人群中间的空地——百姓为了看火花四散留出来的空地。
此刻却成了张辞杀戮的刑场,他感到刚刚动手时刺到了颈动脉,鲜血飞溅到他右身,从胸膛往上到脸全是温热。不过似乎没人发觉,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满天花火上,他不想毁了百姓一年一度玩闹游玩的兴致,侧过脸去想把这死人抗走。不料转身时和一女子撞了个正着。
女子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手里捡了个帕子,眼尾稍稍上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张辞。
这一瞬金花炸起时,流光溢彩。
张辞立马把那死人往人少的方向偏,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欲走。一个带着清香的帕子擦过他的脸颊,张辞皱眉顺着那只温润的手看去。
张辞悄悄握紧剑柄。
女子眉眼弯弯,似没看到旁边的死人,又轻轻柔柔地去擦他脸上的血。
“大人,这般不小心,这么好看的脸都弄脏了。”
张辞抬手去阻挡她重新抬起,要靠近他颈部的手时,四散的金花灼伤了她白皙的手背,他们离烫红铁水的中心太近了。
她也只是顿了顿,张辞要去挡她的手突然就转了个方向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提着尸体往外走。出了人群他就放开了她,拖着尸体重新回暗处,打算让人处置了。余光看到身边多了的那个影子还在,那女子还跟着他呢。
他回头。
一见他看向自己,她就笑。笑时下意识拿帕子掩唇,鲜红的血碰到了她的下颌。她想到是谁的血,心中嫌弃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是移开了帕子。张辞看到她下颌那一抹红却不自然地别过了脸,他想到方才细滑白帕的触感和女子不加掩饰地直视他的目光。
女子目光如炬:“大人为民除害,小女子倾佩不已。”
张辞被看得往黑暗处又藏了藏,道:“姑娘去游街赏灯吧,别在这待着了。”
“我叫云雁,大人怎么称呼。”
……
“张辞。”
他自小被训练,杀人无数,斩鬼更难记册。是人是鬼他顷刻间就能看出来,却没认出面前这人不仅非人,更是旧城大名鼎鼎的第一恶鬼。
他想起后来识破她真身时,不杀她却是拿了张画像去找她,云雁看到他拿去的画像后怔愣住,随后勾起一个浅笑,夸道:令弟好生俊俏。
那时他还不懂,她的愣神。
后来张辞知道了,不经意与她总是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始终不语,就是想等她亲自告诉自己,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
三年杳无音信,究竟是找不到,还是没有了。
她的心铸了铁,到死还在骗他。
他以为自己忘了,灯火肆意时,擦去他颌面鲜血,掩面轻笑他粗心大意的人,竟是她与他这一生最近的时候。
鬼怎么会有人心,他早该清楚,更应该在识破她假身的那一天亲手了结了她。
云雁是旧城声名远扬,活的最像人的鬼,她的人皮百年不腐,众鬼痴馋但又打不过她,有求她赐教的,有不怕死杀她夺皮的。云雁假传人皮永驻的秘诀,借张辞的手杀了很多为此来到青州城的鬼。
阴曹地府有善恶判官,云雁想自己大概是要被抓到判恶司的,即便这么多年她一直麻痹自己动手的人不是她,可刀子不就是从她手里递出去的吗。从旧城出来的人哪有干净的,早就缠上了血海深仇。
张辞留着她不过是为了利用,初时的惊鸿一瞥他恐怕早就忘了,云雁在他身边,一日日消磨心中的那点欢喜,可就是这点喜欢哪怕磨成了粉也顺着血液遍布全身,戒不掉,放不下。
这些年,一次次他都来问:找到了吗,我弟弟。
她是真的怕了,怕所有的假面顷刻间被揭穿,她更怕亲手摘下假面的人是他,若真如此,该有多残忍。
她与张辞之间尽是尔虞我诈,她输了,她想就此别过,天南地北再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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