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烛火明灭。
“你昨晚说的话,还奏效吗?”江执问。
“什么?”云娘愣住。
“听故事。”江执又说。
云娘想起来肩膀一颤,手往唇边遮,眼看下一秒就要发出尖锐大笑。
江执抬手做了个禁声动作:“孩子在睡觉。”
云娘的“哈”硬生生被堵在喉咙里,手微微落下,神色古怪地看了眼江执。
“二殿下什么时候真的养起孩子来了。”
“你说什么?”江执冷漠发问。
“我都不装了,二殿下还装呢?”云娘说,“我原本以为二殿下早就魂飞魄散了或者在某个山野沟壑里躲着呢,未曾想不仅活着还叫我给碰上了。”
被她说中了,但江执无心回答,他从山里出来,几百年过去,遇到的鬼都认出了他,一个恨意滔天要杀他,一个却对他毫无波澜。
江执问:“我与你见过吗?”
云娘:“从前没见过,现在见着了。”
江执:“既然没见过,你怎么肯定我是谁?”
江执从前很少出宫,出宫也戴着帷帽,鲜少有人见过他的样貌,宫内宫外就算有人见过他,也不至于过了几百年,就个个都认得他了。
“殿下不会想要知道的。”云娘椅靠在柜台上,懒散道,“二殿下要听什么?”
江执:“你说帮张辞的忙是什么,怎么帮?”
云娘:“帮他找人啊,就在旧城,一个鬼一个鬼的翻。”
“什么人?”
云娘语气突然沉了几分:“他弟弟。”
误入旧城被杀而代之的小孩——江执瞬间就想到这个传闻,张辞的弟弟恐怕早就死了,一次一次进城找到竟然是他的魂魄。
“难道他就没想过,或许他的弟弟早就投胎转世了。”江执轻声问。
云娘漠然:“死在旧城的人,出不了旧城就别想去地府投胎。”
江执沉默不语。
云娘突然打了个哈欠,在他面前脱下了人皮,那具人体软趴趴倒下时被旁边伙计接住,抱到后院去妥帖放好了,期间她还嘟哝一句——舒服。
该如何说,人皮鬼和悬鬼、遗祸乱世……坊间传闻诚不欺我也。
面前只剩一个十**岁的少女正看着他,平日里风情万种,婀娜多姿的半徐老娘,此刻一身鹅黄薄衫,亭亭玉立。
她笑起来明艳动人,轻轻抬起右手伸向江执,掌心向上,露出的手臂白白净净。轻声说了一句让江执如坠噩梦的话。
“为二殿下祈福。”
过去与现在就这样重合,澧城男女老少的祈愿祝福声声入耳。
“为二殿下祈福。”
“为二殿下祈福,为二殿下祈福……”
“祈愿二殿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愿二殿下健康长寿……”
“二殿下要平安长大,日后定是一位明君。”
他无声地回望。
半晌,少女无趣地收回手,边飘边道:“唉二殿下长大了,逗不动了。你自己玩吧,我困了要去睡觉了。”
江执:“你不杀我?”
“二殿下这是被人打杀上瘾了?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旧城出来的没错,可又不是你杀的。”
她走后江执挥手熄了灯,四下寂静无光,他垂头捂住心口在原地站了很久。
第二日。
当张辞因为坊间传闻找上门来的时候,云娘正和李长流比拼绾发手艺,起因是李长流一早给李长兴编的发髻被云娘嘲笑了。
“长兴妹妹这是……没睡醒?”云娘看着李长兴的发髻,意义明确的问。
“啊,怎么了?”长兴不解。
“这头发怎么……”云娘欲言又止。
“头发怎么了,多好啊,我编的。”李长流自报家门。
云娘二字精准踩雷:“难看。”
“哪有?瞎说,从小到大我不知给她编多少次,早就得心应手了。”李长流拍案而起,“你懂什么,我妹妹都说好。”
“那长兴妹妹真是心善。”云娘轻飘飘来了一句,“总归我是女子,自然比你懂。”
比拼一触即发。
李长兴给李长流做模特,伙计被云娘拉来做模特。
江执和施长信在一旁看戏,最后看到李长兴头上的一团中规中矩的全绾道士头和伙计头上精致的女子发髻。江执抿嘴憋笑,施长信嘴角抽搐。
张辞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云娘就站了起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抿着唇,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江执脑海中自动显现出她本来的面貌,此刻表情或许期盼又忐忑,在心上人本不该出现而出现了的时候,紧张着,是惊是喜全在他一句话。
伙计顶着女髻尽职尽责地端来一壶茶水,张辞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江执一行人,留下一句“你该注意些。”就拂袖而去。
云娘怅然坐下,又低低笑出声来。
翌日,江执一大早就出门了。
青州城到苍梧仙山只需过一县、渡一水、翻两山即可达到,路途不近不远但有病者在旁还是买个马车方便。
眼看李长流慢慢有了好转,江执就和李长流这半个壮丁上街买马车去了顺道再买些干粮,长兴和长信留在了客栈。
路上,李长流突然结巴道:“江,江……”
江执笑笑:“叫我江执就好。”
李长流三指并拢指天,起誓:“江执,你帮我们治病,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我给你……养老送终,给你我挣到的九成的钱,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发誓。”
说着说着把衣领内一个旧衣物包成的钱袋拿了出来,从里掏出五个铜板后,不由分说地把钱袋往江执怀里塞。这显然是李长流一点点攒的铜板,江执连忙摆手,后退几步,李长流红了脸,以为自己装钱的布袋过于寒酸,大街上人来人往,江执不好意思拿。
李长流打开江执的挎包,伸手一股脑把里面的钱的倾倒进去,二十几个铜板相撞叮当作响。
江执低头看着凌乱的包,无奈笑道:“不是让你们自己留着点钱在身上吗,真的不用你报答,我这是在为自己积德,你们能好好的就足够了,不用报答。”
“你给我们的钱我都还好好留着,这是我给你的一点诚意,我就是想你知道我会好好回报的。”李长流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江执说:“好,我收下了,这事就这样了了,等治好病可别再说这些话。”
“我会报答的!”李长流言辞肯定,双眸真切地看着江执。
江执不再推拒,反正也推不过他,还是买马车吧。
客栈外,一位妇人忐忑不安。
“怎么样,道长?”妇人问。
道袍裹身的长须道士闭目掐指,喃喃道:“此地阴气甚重,确有鬼怪。”
“道长,您帮帮我吧,我儿子死的冤呐,从客栈回来那晚就得失心疯没了,定是恶鬼害人啊。”
“里面这鬼不简单呐——”道士说。
“求道长为民除害,多少钱都可以给你,道长为我死去孩子报仇啊!”妇人急切道。
城中都在传客栈的云娘是鬼,而且她儿子从客栈回来就死了,她又恨又怕。
“贫道自然不会放过恶鬼。”
两人在门外神神叨叨被伙计发现了,伙计想到这几日城中传闻,蹙眉道:“哪来神棍在这狗叫,滚,别妨碍本店做生意。”
“口,口出狂言!”道士吹鼻子瞪眼,“小子,贫道劝你赶紧跑吧,这店内女子是鬼!”
伙计冷笑一声。
“道长,动手吧,别让这鬼跑了!”妇人急躁道。
“嚷嚷什么?”云娘听声响,摇扇走了出来。
李长兴和施长信也紧随其后,左邻右舍纷纷探头,一时间店外围起了人墙。
妇人见状大哭:“青天大老爷啊,我儿被这女鬼害死了呀——”
“你儿子谁啊?”云娘不解。
妇人被哽住,一时间又气又恨,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妇人道:“道长说了,这云娘根本不是人!我儿子前些天夜里从这里回家就落水死了,定是这女鬼害的!我儿子无意中撞见这女鬼脱皮,被她灭口了!”
人墙连连后退。
云娘看向妇人的脸,端详片刻:“有病,你儿子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有冤自己报官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
“是啊,死了人不去报官,在这闹什么?”
“对,去请张大人身边黄道长来,是人是鬼不是一探就知!”人群中有人道。
那道士闻言气急攻心:“贫道说的难道有假?我说她是……”
“行啊,去请张大人来替我申冤。”云娘缓缓道,看向那说话的人,“就你,骑马去,现在就去。”
那人被云娘看得满脸通红,当即答应,翻身上马。
伙计搬了张椅子倒门口,云娘坐下耐心十足的等着,也不看那夫人和道士。
李长兴上前悄声道:“云姐姐,你别怕,我信你,张大人一定会还你清白的。”
云娘闻言欣欣然看着李长兴。
不过片刻,那人就回来了,翻身下马,牵着绳的手卷了又卷:“大人说,有冤自己去衙门。”
云娘摇扇的手一顿,道:“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我说有人告云娘你杀人了。”那人说。
“再去。”云娘似笑非笑,道,“一五一十的说,一字不少的说。”
那人又翻身上马,策马扬鞭。
妇人忍不了了:“道长说的难道有假,杀人偿命,管你是人是鬼!”
“你怕了?你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这全都是你的猜测,所以你不敢报官,扣一个鬼怪的帽子就想让老娘为你那蠢儿子的死买单?”云娘轻蔑道。
妇人被一语道破,又恼又怒低声道:“道长动手啊!替我儿子报仇,金银财宝都报答于你!”
道士应声甩出一张符纸,直冲云娘面门:“妖魔鬼怪,还不速速现行!”
云娘冷眼看着,一动不动。刹那间,伙计出手挡在了她面前,符咒打在了他的手上,从指尖开始燃烧,飞起片片纸灰。
伙计怔愣。
道士兴奋看着手中祖师爷一代传下来的符纸,道:“我的天爷啊!捉到真的了!”
李长兴惊诧不已,施长信目光沉沉站在了她身前,无声护着她。
“你干什么,他又伤不到我!”云娘起身挡住他的手,低声道。
“我以为,他是骗子,我就是不想骗子的脏东西碰到姑娘。”伙计自知惹事低下了头。
云娘捂住伙计燃烧的手,众人看不到阵阵黑气在她手心环绕,伙计的手渐渐恢复如常。
围观的众人退的远,火光中难免看不清,她正想道方才不过烧了衣袖。
马蹄声哒哒靠近,那人在马上大口大口呼吸空气,不知道这里前一刻发生了什么,只道:“张大人说,有怨自去衙门申诉,一切有衙门判断。不过云娘神通广大,恐怕看不上官府。”
后半句,让云娘如冷水浇背般战栗,不知他何时知道,那日林府作祟的女鬼能入城,是她暗中出手促成的。
也不知道,他还查到了多少。
良久,云娘怔怔地站着,笑了起来。
“道长!”妇人急切喊到。
道士低笑道:“祖坟冒青烟,师门要在我手里重振荣光啦,哈哈哈!”
道士掏出囊中自制的器物,不由分说地丢了出去:“封鬼符!燃魂咒!桃木剑!狗血纸!杀!”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东西毫无作用地掉在了地上,他眸光渐暗,咬牙拿出祖师爷传物,甩了出去:“你们都得死!一个也跑不了!”
“长兴!跑!”施长信眼看不对,拉着李长兴就要跑,被道长一脚踢到胸口踹了回去,施长信闷哼一声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那道士,他只瞪了一眼快速爬起来,带着李长兴往后院跑。
“小鬼!还敢跑!”道士又是一纸符咒飞出。
云娘徒手接住那张如箭般飞过来的符,道士卯着劲冲上去前,猛地关上客栈的门贴了张封符,自始至终云娘都只是目光森冷地看着他。
关门后,云娘低声吩咐:“送他们出去。”
伙计会意,快步去了后院。
云娘攥着符的手微微颤抖,符纸燃起,灼伤她的掌心,她心中怅然,不知是为了此刻的境地,还是因为片刻前那句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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