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施长信从施府离开那天,就没想过回去。

府中人人如常,只他一个异类,从他九岁初现端倪的时候,他爹施渐鸿就不再让他出门了,除了府里人,没人知道富甲一方的施府其实有四子。府中人说他娘生下他就跑了,因为他是夫人私通生下来怪胎,不然这么多郎君小姐都好好的,怎么就他一个长这样呢。

他不信,收拾东西就要离家出走去找他娘。

被施渐鸿拦在门口骂:“你不好好在家读书写字,胡闹什么。”

施长信哽着脖子不说话。

与他同岁却高了他半个身子的侍童着急忙慌地跑到跟前,被施渐鸿瞪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说:“郎君说要去找……找夫人。”

施渐鸿自然知道说的不是如今的施夫人:“找她干什么。”

施长信绷着脸:“关你什么事。”

“你娘早就死了!”

施长信咬着唇肉,一把推开他爹就往府外跑,三四个下人连忙追上前拉住他。

施长信拼命挣扎:“放开我,我去哪,找谁,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信,我就是要去,你凭什么拦我,凭什么管我,你又是我的谁!”

重重一巴掌打消了施长信的挣扎,他脸颊生疼,被下人拉回了屋里。

九岁以后他爹也放弃了他。

时至今日,施长信连自己是病了还是被害的都不知道。到后来嘲笑也好,关心也罢,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人理会他。

既如此,他又为什么来到这人世间。

他不想再躲躲藏藏一辈子,他想治好自己的病,他也想长大。施长信半夜跑出施府,在桐县没人愿意去的停灵堂,遇见了同样躲藏在这的兄妹俩,角落里靠着目光虚浮,呼吸浅到几乎没有的李长流。李长兴藏起扭曲斑驳的腿,小小的身体往前倾护在哥哥身前,泪眼汪汪未及收,戒备地看着施长信。即便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她都怕,草木皆兵,还敢站在前面挡着。

施长信捏着手里的钱袋,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异样情绪,说:“我给钱你们治病,如果他没死,以后我们一起治病吧。”

一个病秧子,一个三寸丁,一个小瘸子就搭了个一起看病,东逃西窜的伙。

施长信看似坦诚,实则挑三拣四,无关紧要地说:“我就是想去找我娘,他们都拦着我,所以我才跑的,我不会回去的。”

江执带着轻轻的叹息,说:“不想回就不回,既然你已经这么大了,那就有选择的权力。”

施长信闻言抬起头,淡然道:“听说施府这几年节节攀升,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不在桐县,所以我才松懈暴露了。刚才,对不住,也谢谢你。”

“没事。”

江执顺手摸头被施长信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施长信皱眉道:“之前你不知道我也就忍了,现在你既知道我的岁数,别动手动脚的。”

江执一时失笑,施长信一瞬间就拿起来一个成人的态度。

“有些话之前我不好说,现在我问你,你必须说实话,为什么要帮我们,你想要什么?”施长信冷笑一声,“别跟我说什么乐善好施,在我这行不通。”

好怀念傻小子和傻姑娘。

江执苦笑:“既然你觉得我不是什么大好人,怎么还是跟着我了?”

施长信:“长流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夜里常常咳血,我和他独自去过很多医馆,无一例外都说他的身体日渐虚弱,很快就要撑不住了,我们不敢告诉长兴。”

“至于你,我只是拿你试试,治得好金钱权力,杀人放火我都可以替你做。治不好就滚蛋,可如果你明知自己是个骗子治不好长流的病,还耽误我们时间,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施长信勾唇,笑里藏刀地警示。不过唇边梨涡浅浅,豪无威慑力。

江执了然,长叹一声:“其实我是被逐出师门的,因为我学艺不精,给师门丢脸了,我见你骨骼清奇想带你回去看看,弥补弥补自己的无能,你们三个有没有意愿留在苍梧山啊?”

施长信嘴角抽搐,努力忍着向上翻的白眼,说:“我看起来很好忽悠吗?”

江执笑而不答,总不能说一切的起源只是一个心软的鬼和一个带着偏爱的祈求吧,况且他也算让李长兴的腿……不疼了,他赌施长信会因此放过他。

但施长信气定神闲地看着江执,说:“怎么不编了。”

江执说:“我有个疑问,如果刚刚我不抱你,你打算怎么跑?”

江执意有所指,提起方才帮忙的事情,希望能抵过去。

施长信说:“跑?谁说我一定要跑,如果我一个人,他们早就死透了,然后我用走的。”

这一番狂言,厉害,来的要是别人江执就信了,可来的是他爹,而且他刚刚分明只想跑,不愿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有过多牵扯。

施长信硬气完,才道:“不说算了。”

江执说:“你就当我无意中碰到他俩死去的爹娘,受人所托来照顾你们。”

施长信说:“你这人真够有病,我问你不说,不问了你就编个更离谱的诓我,还不如上一个可信。”

江执怔愣:“你不信?”

“你是不是娇生惯养的?和林章一样天真,没什么防备,对谁都有好脸,觉得天底下人人生来都有好爹娘?”施长信讥讽道,“那两个老东西活着的时候想不起自己两个病残的儿女,死了说挂念?笑话,你不如说,他俩爹娘在地下日夜咒怨,咒他俩不得好死早日下地狱,而你就是来应验诅咒的。”

施长信连珠炮似的说:“噢,我想起来了,长流在庙里说给你听的话只说了一半,所以扯了这样的笑话。我告诉你另一半,他说的那些话都只是他五岁以前的事,谁会一直养一个残废和一个注定早死的人,在他们眼中,一天天一年年长大的是眼中刺肉中钉,是怎么养也活不久的药罐子。所以何必继续治呢,你以为动辄打骂,饥寒交迫就是头了?孩子卖给一户人家多不划算,不如趁着他还没死拴着来卖,他们认准了长兴残废跑不远,长流也不会丢下长兴一个人,叫他们为奴为婢,做娼做妓,所幸他二人逃了,那两人也糟了报应。”

敢情这事一变再变,与最初所知相差甚远,面目全非了。

江执一字不漏听全,毫不犹豫说:“你会,他们也会,你不是一直和他们东奔西走,他们也会努力看病。我没觉得天底下都是好人,我愿意相信,只是希望你们遇上的人是好人,还有别老说林章傻,他人不是挺好的吗。”

施长信垂下眼帘,对江执说的话由衷地抵触,他会?说的好像他是什么大好人一样,他想想就反感。

施长信平复道:“我说这话不是针对你,另外,我可从未说他傻,我在夸他天真善良。”

好一个除了施长信和林章本人才会听信的夸奖。

江执说:“对了,你家的那些事他们知道吗?”

施长信投来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我都告诉你这个人了,那你觉得我和你更熟,还是和他俩更熟呢?

漫天余晖静止般高悬,一片一片橙红云霞柔和地分割淡蓝的天空。

江执道:“走吧,饭该做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往巷子深处走,在巷子里绕了半天,终于绕到里客栈附近的小巷,两人从巷子里出来。

站在客栈门口的时候,江执回头看了眼,桐县虽小,但居民很多,现在街上都是收摊归家的人,不知为何,一种怪异感从心底滋生。

李长流见两人两手空空地回来,看着施长信的脸,怒骂道:“脸怎么了!谁干的!我揍死他!”

施长信很轻的摇了摇头:“没事。”

李长兴眉头皱成川,去找了块浸了凉水的布,轻轻盖在施长信已经肿起来的脸上,施长信不动声色地自己按住湿布。

李长流又问:“招牌呢?不带回来吗,下次可以接着用。”

什么招牌?那块临时写的破布吗?

江执:“忘了。”

施长信看了眼李长流,把刚才事简单说了一遍:倒霉,遇到施渐鸿,躲掉了。

李长流只能作罢,施长信说没事,他也不好再说去把他爹打一顿吧?

李长流大大咧咧地招呼两人坐下:“噢,那有点可惜了,先吃饭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反正他们三个是拆不开的,谁来都没用。

李长兴看了江执好几眼,才悄声道:“江大哥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长信哥哥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病,你别生气。”

江执笑笑:“我没生气。”

李长兴声音更低了:“那苍梧山神通广大,神医高明,能治长信哥哥的病吗?”

施长信筷子顿了顿,又神色如常地夹菜吃。

“等回苍梧山就知道了,放宽心。”

江执没敢给确切的答复,世上有些病是生来就带有的,治愈的希望渺茫。就算是被人谋害的,病素在身体里的时间久了,能不能好谁也说不准。就像李长兴的腿,江执也不过给她按了一个假象,但只要她想,只要江执还在,就可以给她一辈子的健康。

江执突然感到深深的无能,纵使他活了这么久,可简简单单几个字就能概括他这几百年——一事无成,白活。

所有人都期望去的苍梧桃源,他只想逃离。那些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也不会抓住,只学了个皮毛就落荒而逃了,导致现在自己治不好,只能把人带回苍梧。

可扪心自问,一切重来,他也还是那个废物。还是那个一事无成,满身罪恶的江执。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把当下能做的做了。

施渐鸿没有放弃,他差了人满县城的抓小孩。回到客栈后施长信不躲也不藏了,像是笃定施渐鸿没办法把他带走。

饭吃到一半,客栈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男子。

领头的视线环绕一圈停在施长信身上,说:“带回去!”

他的手在碰到施长信的时候,施长信淡然往他指尖刺了一针,众人都没看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拿出的长针,被刺的人已经应声倒下了。

几道光线闪过,来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李长流抓紧扒了两口饭,边嚼饭边把人往外拖。为了避免打扰到店家做生意,特意把人拖到了旁边,没有直接丢在大门口。

回来后和江执解释道:“晕了而已,我们不杀人。”

江执:“……”

一顿饭下来,来了好几波人,一个接一个跟送似的躺在了客栈旁边。

客栈的老板跟伙计躲在柜台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李长兴则坦然地就这热闹吃着饭,偶尔抬头看看来了几个人,解决的怎么样,边看边吃。

施长信动手,李长流收针丢人,两人配合之熟练让江执没有插手的机会,如果林章知道自己新认的朋友在五慈庙时其实可以一针把他放倒,但还是选择了赤身肉搏。以他单纯的性子一定会感动到哭,哭着说:“我就知道你们没这么坏啊啊啊,一定是怕药水的副作用伤到我吧呜呜呜呜。”

李长流想:说什么呢在,我就是气上头,直接动手了。

李长兴会低头再为那件乌龙道歉。

而施长信会假似怜爱地看着他,道:“对,实在怕伤到你那点可怜的脑子。”

“咳。”江执被自己的脑补哽住了。

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江执抹了抹嘴,正色道:“咳,呛到了。”

这饭吃的艰难。

施渐鸿负手亲自来了,顶着一张我就不信你对老子动手的脸径直走了进来。

还没等他开口,施长信就甩了最后一根针出去,施渐鸿闭上了含着不可置信,痛心又懊悔的双眼。

施长信抬了抬下巴,对一道来的老仆说:“从哪来带回哪去。”

他是府中老人,看着施长信长大的,也想劝他回去:“小信啊……”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人。”施长信目光冰冷,“等他醒了告诉他,来一次我就扎一次,来的多了,惹人厌烦,干脆弄死你们。”

谁都知道施长信说的只是狠话,他要是真想杀人哪里还会说这些废话。

老仆叹了口气,扶起晕过去的施渐鸿慢慢地往外走,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爹他也老了,走不远了,你有时间多回家看看吧。”

“等一下。”施长信说,“你们一波又一波打扰店家做生意,自己赔。”

老仆回头欲言又止。

店家擦着汗从柜台挥挥手,这店都是施家,他那敢收钱。

施长信对此沉默不语,目光也不曾投注过去,决绝的表示着自己说过的话——他不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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