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庄烨下手都留了余地,不似要江执的命,只想逮了他。
江执的棍子被打飞,两手空空,轻身跳起抓住头顶的幢幡,一连拽着四五个幢幡,劈头盖脸地往庄烨身上砸,趁机跳到贡台前,扯下台布,抓住小孩把他绑在了神像上,同时拍了张定身符在他眉心。
庄烨弃刀起阵追上前,阵法不偏不倚落在两人脚下,江执没有任何感觉,但被小孩招来的傀突然迷茫地停在了原地,施长信靠着白墙喘气,仍不敢松懈。庄烨飞身靠近,从袖中把出淬了血的桃木剑,狠戾刺进小孩的心口。
局势一下转变太快,小孩都愣住了,他怒不可遏地看着庄烨,眉心符咒化作一阵黑烟,桃木剑落下,小孩垂下头,身躯连着绑他的神像一起碎成了渣,接着浮现出一个阴森可怖,相貌丑陋的男孩。
“你找死?”
声音像从四面八方传来,空荡地在庙宇回响,地上突然伸出四个半身鬼,抓住江执和庄烨,江执挣脱不开,被两个鬼往地上扯,他单手撑住,半跪在地。感觉肩膀突然变重,他好像没有杀江执这个闯入者的意思,只是把他当成了板凳,真不懂这小鬼怎么就这么爱踩着人坐。
他翘起二郎腿,看着背叛者的惨状,半身鬼尖锐的十指和利牙撕咬着庄烨的双腿,他一声不吭,双目赤红不甘心地使出浑身解数杀向小鬼,都被四两拨千斤的打了回去。
小鬼抬手招起地上的桃木剑,一点一点掰成段,笑容张狂:“什么小把戏也敢用来对付我,别人就算了,你还不懂我是谁吗,我可是奉督大帝,这方圆百里有谁打得过我?”
庄烨被啃食到支撑不住跪在地上,他双拳紧握,从低低的哭到撕心裂肺地喊:“都是你,你害了我,害了所有人!我刚刚就该杀了你!”
“我就快成功了,我就快替她报仇了,就差一点,差一点。”
小鬼最喜欢看败者的痛苦,他哈哈大笑:“哟,原来还记着你娘子呢,她死的时候不是自愿的吗?自愿以命换命,我都成全你们了,也不计较你砸我的庙了,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么不惜命?”
小鬼嘲讽:“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留着你慢慢杀呢,也不看看我是谁,还能让你瞪鼻子上脸不成?”
他招招手,原地打转的傀窸窸窣窣往一个方向去。
庄烨眼泪大颗大颗地下:“毁了,一切都毁了,我对不起你……”
江执无暇顾及庄烨对自己痛心疾首的责骂,余光扫过快要失去意识的施长信,猛地抓住小鬼在他眼前晃动的脚,往地上砸。小鬼恼怒,还没等他回击,就像配合好一样,庄烨突然爆起挣脱鬼手,扑向小鬼,赤手空拳打下去。
泪水早就糊满他的脸,他哽咽不停地打:“你这妖怪,去死,去死,去死啊——”
江执趁机驱散了缚束自己的两个半身鬼,捡起地上长剑附上镇魂咒,正要对小鬼动手,新的半身鬼重新缠住庄烨拉到中间当挡箭牌,小鬼被十几只从地板冒出的惨白的手拖起,坐在手组成的座椅里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小鬼吐了口唾沫:“一群蝼蚁就会使阴的,我可是……”
庄烨怒斥:“你就是个丑陋的妖怪,你丑人多作怪,难怪你爹娘不要你。”
小鬼嘴角抽搐,青劲爆起,半晌,只是阴恻恻地笑:“理解,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你不也不要你的小孩了吗。”
庄烨怔住,大口大口喘着气,剧烈挣扎起来:“你胡说!胡说!”
江执偏了偏剑锋再刺,小鬼直接抓住剑刃,两个人卯着劲来回拉扯,江执出其不意往前送剑又往上一挑。小鬼被他挑到半空中,小鬼阴冷地笑幻化出巨大骨笼想要顺势按下,江执毫不犹豫借半身鬼的身体踩了一下,跳起迎击给他一剑,长剑刺穿小鬼胸膛。江执落地时抬头看去,小鬼拔剑扔想要拼个你死我活。
江执都拿不准,这剑符到底起没起作用,怎么还生龙活虎的。
一条从天而降黑色锁链迅速缠绕把他吊在悬梁上,那锁链看似轻巧却如千斤重,捆得他喘不过气,使不出力。
小鬼大骂:“你这个阴鬼!”
江执发誓,两次都是巧合。
小鬼骂着骂着,突然发现自己挣不脱,胸口中剑的地方隐隐有一种火烧的感觉,而且他嗅到锁链上特有的味道,他大喊掩饰自己的不安:“谁!敢在我奉督大帝的地盘撒野!”
“阴曹地府来收魂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落下,“这么喜欢攀酆都大帝的关系,不如去地府当面拜见他老人家?”
黑色铁锁链的另一头从悬梁绕过,牵着它的人从房顶跳下,背身慢条斯理地把铁锁链固定在梁柱上。
方才一番乱斗,烛台倒的倒,灭的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明。
江执夜间视力不好,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些。
或有百年未见。
他静静盯着这个背对着他的高大身影,穿着判官司特有官服,长袍边暗绣银莲,白色外袍压着内里的黑,窄袖扣着黑色的护腕,腰间束一条黑色锦带。
地上的半身鬼惨叫一声消失,凄厉的惨叫让墙角缩着的跪拜者们颤抖着缩了缩脖子,他们一直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很想趁机跑,但又怕被发现
铁锁链控制了小鬼的行动,鬼打墙也随之消失了,江执连忙捞起失去靠墙快要倒下的施长信,他以一驱百,透支过度晕过去了,江执竖抱起他,施长信脑袋无力地靠在他肩头。江执转身时,那人背靠梁柱,火速收回扒在身上的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江执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百年未见的人突然就重逢,果然活的久了,什么都有可能。
他以为再见到他,应该是在他死的那一天,他替拘魂使引他去地府,或者他坐在判官司的高堂上,等待审判他的罪罚。
可他又不会轻易死了,所以他以为只要判恶官不想见他,不来人间,就没有相见的那一天。他不知道该叨扰,还是给人清净。
现在。
他还没去下去,他就来上来了。
庄烨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又跪了下去,他腿下一片猩红,还滴滴答答落着血。
庄烨说:“把他给我。”
判恶官抱手,居高临下道:“人是我抓的,凭什么给你?”
庄烨瞪了眼江执,道:“要不是他,我早就把这小鬼杀了,还轮得到你抓他!”
他缓步走近:“噢杀了,你原本打算怎么杀?”
庄烨沉默,他知道这算命的是来救孩子的,但他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和算命的是一伙的。
判恶官咄咄逼人,对让人一事半点不松口:“不如我来猜猜,你准备用他做容器造一个简陋的八热地狱,困住这小鬼,然后烧到他们魂飞魄散。我看你也不是修仙练阵的人,做这个容器用了多久,废了多少人?哼,你想要他,就自己来抢啊。”
江执想到施长信身上那两道符咒,不由得抱紧了孩子,小鬼吊在上面听他们对自己像买菜般讨价还价,气到胸口那剑留下的炙热越烧越大,像是要把它烧穿了他痛得不住哀嚎,他现在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人宰割,但他还是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瞪着底下那个叛徒。
“有什么不对,我苦心计划,现在迫在眉睫就要成了,用一个人换方圆百里的安宁,救更多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庄烨攥紧了双拳,眼中阴戾尽露,看着角落那群人嗤笑道,“虽然这些杂碎真的该死,可孩子始终是无辜的。就是你们头头是道,说庙里神仙显灵,骗我夫人来庙里祈福,若不是如此她们怎么会死,你们这些人就是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江执说:“人命不是这样换的。”
他掷地有声:“我是为了大局!”
江执:“那你也该怪自己,选错了人。”
如果庄烨今晚找了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流浪孩,他或许就成功,可他偏偏看上了施长信。
庄烨不答,抬头看小鬼,咬着牙说:“我只要他生不如死,魂飞魄散!”
“那难了,这人抢占神明的庙宇我管不着,可侮辱酆都大帝的名声,地府要收。”判恶官低头轻声道,“至于你,最好保证自己生前没做过什么恶事,到了地府,可别落在本官手里。”
话了,庄烨猛地咳血,牵动他的双腿剧烈疼痛,他狠狠抹掉唇边鲜血:“我就是要亲手了结他,谁也别想拦我!”
还没等他动手,头顶的小鬼只觉得胸口那团无形的火突然一下变得猛烈,他不受控地大叫一声,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木人掉在地上,最后化成了灰烬。
庄烨愣住,不甘心地看着地上灰烬,半晌不吭声。江执也怔愣看向自己的手,明明是镇鬼符,应该被镇在小木人里,怎么会落地成灰,这是死了还是逃了。
“没事,只是送去地府了。罪都没赎完,十八层地狱不走一遍,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死了。”
说到这,他想起来什么不再往下说了,把变小的黑色锁链挂回腰间,眼眸低垂着。
江执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空荡荡,原本该挂的深色令牌不见了。
庄烨听到这话,咳出最后一口血趴在地上,泪与血交织成河,嘴里低低念着什么,就咽气了,躲在一旁还活着的人也早就跑了。
他摸着腰间锁链,踌躇着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在看地上的庄烨,他了然俯身扛起庄烨往庙外走,江执抱着施长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话,夜幕中无风也无月,只有一团青蓝火光照路,林间十分静谧,花鸟鱼虫都睡了。
生死之事,两人都见多了没什么感受也并不唏嘘,他既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早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然怎会一掷千金只算平安,不求别的。他把庄烨埋在了离寺庙远一点的地方,江执把施长信往上托了托。
方才太乱,平静后发现死伤不多,也不知是小鬼专门杀庄烨一人,还是他早就出现,在暗处帮了忙。
埋好人,他走到河边,江执以为他去洗手,身比脑快,闷不吭声跟了上去,以前好像都是他跟在自己身后,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他在水里草率地洗了下手,掏出一条手帕浸湿再拧干,递了过来。
江执看着他。
“擦擦。”
这应该算重逢来,他和江执说的第一句话。
他用手帕指了指江执的脸又往下点了点他的腿,然后接起施长信往背上单手托住,另一只手把手帕往江执跟前送。
江执接过手帕,两人心中同时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江执想说没事,但转念一想擦就擦吧,拖点时间让他组织一下语言。
组织……
组……
想不到,千言万语太繁琐,一句话又说不清,
该说时未说明的事,就像夏日迟来的雪中炭,再说出来总像狡辩。他挽起衣角,腿上只是被半身鬼抓住时留下了几道渗着血珠的痕,比庄烨好多了,看来那小鬼十分痛恨背叛他的人,江执草草擦掉腿上的血。
那一别的不愉快持续至今,就像竖起的墙横在他面前,等到他幡然醒悟时墙已经落地生根,高可参天了。
他怕他不在意,更怕他在意。
这位判恶官背着小孩,突然轻声道:“脖子怎么了?”
江执摸了摸脖子的几道疤痕,总觉得它痒痒的:“不小心摔到的。”
“摔到刀山上了?”
“嗯……”江执补充道,“刀山火海,这个你肯定见过。”
他笑着低头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睡前敷,祛疤痕的。”
……
江执接过冰凉药瓶,问:“你是百宝箱吗?”
又是手帕又是药。
他说:“可以是。”
夏夜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江执收起药瓶,犹豫后把洗干净的手帕递给他,极其自然的说:“多谢,我来背他吧。”
不知为何,江执背过昏睡的施长信时,感觉判官大人突然就情绪低落了,闷闷地把手帕收进衣襟里,扭头跟蜗牛般磨蹭地往大路上走。
方才的对话让他有了进一步说话的勇气。
江执跟上,几度张口:“你怎么在……”
他抬起头,黑色的眼眸映着幽火的光,快速道:“顶夜游使官的班。”
江执张了张嘴,那怎么顶到荒郊野岭来了。
他心有所感般抢答:“路过,这夜游官的辖地我不是很熟,逛到这了,没想到你在,赶巧了。”
江执:“噢……累吗,不是,忙吗?”
不知是江执的紧张还是关心感染了他,他支支吾吾半天:“不累,也不是,有点……”
最后轻咳一声,正色道:“还好。”
江执似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听成戌说,你很久没消息,是有什么事情吗?”
成戌在客栈房顶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大人回来,还不知道自己三言两语就被殿下卖了,甚至天都没亮,漫漫长夜才只过一半!
“什么事?”他轻笑反问,语态轻松,“我在人间到处闲逛,交朋友去了,我最闲不住,正好培养培养小成子。”
江执见他神色如常,又问:“他说你很久没回判官司,一直在人间,也是因为……”
他点点头,顺口道:“是啊,交新朋友去了 。”
江执:“……”
他撇过眼,改口:“办点事。”
江执觉得,曾经那些隔阂的高墙好像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猛烈地摇摆,就要顷塌了,可高墙厚壁,哪有怎么容易破。没有恨,没有怨,能心平气和的在这说说话,已是难求了。
但他想再往前走几步,试着戳戳这墙。
“长流。”江执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嗯。”长流轻声答应,也不急静静地等他下一句。
“最近会在判官司吗,小王八挺久没回去了,我怕他想家。”
“在。”
长流觉得心里的小人已经飞起来,欢呼雀跃着要冲破云霄了。
江执:“那……改天等你有空,我带它回去看看?”
他点头。
判恶官长流心里就像积蓄百年突然开闸,可是一想到一切只是托了小王八的福,又只想要汩汩泄酸水。
赏善官赵十阶曾经说这种酸涩叫单相思。
那天人间日头火辣,地府无日无月但也一片光明。
审查官都沅随手摘掉太池的莲蓬,丢了他一颗莲子说:“早跟你说人间地狱粘着他就行了,你是闲的,自讨苦吃。”
然后被莲蓬的主人赵十阶追着打,弄得判官司鸡飞狗跳。
钟绣只是淡淡的翻了下书页:“有空多看看书,谈什么情爱。”
赵十阶突然就拿不动刀了,只想回赏善司抱着书卷,坐在窗台感花伤泪。
江执掂了掂背上的施长信,长流上前一步帮他把施长信脑袋靠在江执肩窝,小孩皱了皱眉头,小手抓着江执的衣服。这样近的距离,江执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他身上淡淡的阴冷气。
就像在闷热的夏日里的一渠冷泉,只是靠近泉边整个人就要被泉上的气息包裹。
长流把江执压着的头发轻轻抽出,低头悄悄看了他一眼,长睫扑扇带落鬓边碎发,见他不抵触自己的靠近就抬手拂开发丝,并未碰到他的脸,然后抿唇后退一步,脚步轻快。
他想说什么时候都有空,想说忘川多了几叶小舟,现在是忘川河面白花盛的时候,渡舟想来有趣,还有判官司的太池养了好几只彩鱼,钟绣的阴律房又添很多新书。
不去阴司也行,人间的山水也很好,节庆很热闹,入夏好像没什么节日了,初七是七夕……十五是中元,百鬼夜行也挺热闹的,或者八月十五中秋节可以吃酒赏月,还有白露,秋分。
他如数家珍般在心里过了好几个节日,最后轻声道:“地府又没有门,想来随时都可以来。”
上下漂浮在空中的幽火微光洒落静谧的林间路上,像落花晕开水面一阵阵涟漪,又像淅沥的小雨密密麻麻滴入湖心。
这句话不偏不倚,客气又疏离有两种解释,往上走是想来随时欢迎,往下走是地府无门来去自由,何必多此一问。
江执沉吟不语。
长流看着江执,突然说:“可能要下雨了,早点回去。”
江执疑惑地抬起头,夜幕沉沉,并未起风,怎么会下雨,下一秒长流的身影散着幽光慢慢消散。
“司里有事,我得先走了。”他言辞恳切,“下次,入伏天我能来吗?”
江执点了点头。
“好,入伏等我。”
他只留下一句话,一簇火光就消失在了黑暗中,江执确信他已经走了才起步回客栈。
他走后,周遭安静了下来,夜显得更加静谧、空泛,叫人失落。
入伏还有七天。
只是为什么是入伏呢。
没走两步,老天爷毫无征兆地下了来场哗啦啦的大雨,淋得江执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说下就真下了,你是相风旗吗,这么准。
江执熟练地把施长信换到胸前抱着,用袖子给他挡住后闷头往前走,施长信被打湿的袖子裹的喘不过气,扑腾着推开江执的手,然后就和大滴大滴的雨打了个照面。江执抓住袖子,把手抬高了些,给他做了小雨棚。
听见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江执面无表情地说:“遇到活的相风旗了,没事,你接着睡。”
施长信摇摇晃晃的点头就真睡过去了,等到江执把他放回客栈的床上都没醒,江执到隔壁房看另外两个还在安安稳稳的睡着。
他摸了摸小王八的背以示感谢,想到什么又轻快地点了点它。
江执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连忙轻声出门回房,自己草草换了身干衣服,又把施长信有些湿的外衣脱了,给他肩头五道红印擦了点药油。
做完一切后,江执沾床就睡,突然迷迷瞪瞪爬起来拿出长流给他的药膏,往脖子上抹,抹完重新倒下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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