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来人,姑娘唰地打开手中卷轴,视线一个一个的扫过去,最后停在江执脸上。
“师叔好!”她嗓音嘹亮,精神气十足,“弟子百悲宗宴发,爹爹叫我来接你们。”
江执真没想到还有人专门在门口等着他们,早知道还是悄悄拜访的好,以免飞升的另有其人,还打扰了与天镜的那位。
“多谢,让你久等了。”江执说,“姑娘叫我江执就好,我已经不是与天镜的人了。”
宴发显然没听进去,蹦蹦跳跳带路,边走边说:“师叔你去与天镜吧,由弟子带三位去找爹爹就好啦。”
江执温声婉拒:“不用,我这次来只是来求药的。”
宴发语气一下低落:“啊,好吧,可是与天镜等您很久了。”
江执怔了一下:“等我?”
宴发言辞恳切:“对啊。”
难道说飞升真的另有其人,他几经波折到底是没能飞升,虽说俩人已经断绝关系,江执不免为他所求无果而怅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有人一朝飞升,他会不会后悔把自己接到了苍梧山。
李长流说:“你去吧,我们跟着这位小仙友就好。”
李长兴附和道:“嗯,我们自己可以的。”
江执摇头,没有去与天镜的意思:“不用,走吧。”
在去百悲宗的路上,遇到几个求药的弟子,其中一个傲气凛然的男子提着药包往外走,身边围着三个服饰各异的男子各种祝词天花乱坠,看起来不是同门的人。
“宴师姐好。”路过时一齐喊。
“都好都好,这位是与天镜在外游历的江师叔。”宴发介绍道。
几人又齐身道好,唯有提药的男子上下打量着江执,又不屑的移开了眼,抬起下巴用鼻子嗤气。
李长流当即皱眉,这人什么眼神,什么意思。
李长流小声对江执说:“他是谁啊,这么这样。”要不要我替你出气!
江执看出他的心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宴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哼声道:“飞升是百年难得,可飞升的又不是他,嚣张什么。”
李长兴问:“宴姐姐,他也是你们的人吗?”
宴发立即撇清:“小姑娘不要瞎说啊,我们宗门可没有这种有鼻子没眼的人,他叫单朗,是剑锋的人。”
宴发又看向江执,说“师叔别往心里去,这么多年大家都觉得一定是与天镜先出神仙,没成想与天镜没动静,剑锋的大师兄,也就是他亲哥哥飞升了,这几日他们剑锋的门槛都拜师的人被踏破了。这单朗之前想拜在与天镜门下,师祖拒了他,如今剑锋扬眉吐气,他就不会用眼睛看与天镜的人了,不过师叔你放心,他目无尊长,明日我一定告到剑锋老头那里去!”
“不用不用,我没往心里去。”江执连连摆手,他只想带几个孩子来看病,不想与人交恶。
看到以苍梧山为主向各峰延伸的铁索桥时,江执知道宴发为何来带路了,原先的苍梧山只是一座山里汇集各种能人异士,大家以兄弟相称同在一山中。如今门徒众多又大兴土木,大多都盘踞到旁的山峰,与天镜和百悲宗倒是没有挪地方。
各门各派也还是以苍梧山为主。
到了百悲宗的门府,宴发的父亲宴宗主正在药房配药,听闻来人直接放下手中事物迎上前,江执欲给李长流三人介绍这个就是一会儿要给你们看病的人。
“大师兄,真的是你!”一个比宴宗主更快的身影飞身扑上前,一把抱住江执,撞得江执险些没站稳。
“景林,好久不见。”他回应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脊,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这师徒关系怎么断了跟没断似的,一个个都不改口。
“跟我回与天镜吧师兄,别走了,你们都不在……”
景林在江执耳边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宴宗主一把拉开他,景林两眼泪汪汪的样子给江执吓一跳。
“怎么了,好端端的还哭了?”他还没说什么,人就哭了,不愧是与天镜眼泪最多的三师弟。
江执安慰地去给他抹眼泪,手刚碰上,宴宗主一脸不争气的把他拉开。
“诶诶诶,这么多人呢,害不害臊。今天哭了,明天其他宗门的人可劲欺负你信不信。”宴宗主凑到景林耳边悄声说,“有点苍梧之首的样子。”
江执还是听到了,他有些错愕,什么时候景林成了整个苍梧最有话语权的人,原本的,他的师父……去哪了。
宴发眨巴眨巴眼,笑道:“爹,小师叔已经很有长进了,再说了谁敢欺负我小师叔,我们就断了他的药。”
景林抹了把泪,开始说正事:“师兄你旧疾复发了吗,不然先来老宴这干嘛,跟我回与天镜吧。”
江执失笑:“我是带人来治病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三个孩子。”
话音刚落,视线一齐转向三人。
突然变成焦点,三人怔了一下齐声拘礼道:“各位仙长好。”
宴宗主一拍脑门:“瞧我,小发去泡茶,都进来坐啊,别客气。”
宴发招呼三人入座,又跑去泡茶了。几人在门口叙旧竟然也不见其他弟子,倒是主人家跑前跑后的,叫三人好不自在,这些修仙者怎么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往里走的时候,景林突然拉住江执的胳膊。
景林说:“师兄,我有事得先回与天镜去了,你的住所一直有人打扫的,今夜就回去住,那几位小友的房间也收拾好了,跟我回与天镜吧。”
三句话不离与天镜,江执回头看了一眼,宴宗主已经在为他们问诊。
江执说:“我不是你的师兄了。”
景林的声音变弱:“我知道。”
江执几度张口:“我不日就走了,等你空闲,请你喝酒。”
景林沉吟片刻点头,笑比哭还难看:“能回来就好,我都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我走了,晚些再来寻你。”
景林转身前远远的看了宴宗主一眼,眼神示意:把他给我弄到与天镜去!
宴收回视线,不做理会。
江执没在意,在门口目送他离开才往里走。
宴宗主见江执来了,欲言又止。
江执了然:“宗主直接说吧,我们都想知道真实的情况。”
“生分了,叫我小宴都行。”他笑了笑,然后正色道,“也不是不能治,这最好治的就是这小姑娘的腿,给我三日,保管她完好如初。”
三人见有希望,都喜上眉梢,李长兴突然又忐忑起来。
李长兴说:“那宴神医,我哥哥们的病……”
宴宗主手搭在茶桌上,摇了摇头:“治不了,这大的要是有心照顾好自己,还有一年半载年可活。”
施长信皱眉沉思不语,李长兴平静的听完,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李长流稳稳的拉住她,不断地给她挺下去的力量。
他继续说:“小的……我只能试一试,他这毒传遍四肢百骸,与他融为一体已有二十年之久。”
施长信平静道:“什么毒?”
二十年,他也不过才活了二十年,施长信想,彼时他刚出世,能下毒的人有谁?
宴宗主说:“蜉蝣这毒我只听过,没见过,你若想治,我也只能一试,没有几分把握。”
江执说:“真的没有……”
宴宗主很沉很沉地摇头,留下一句“你们先喝茶。”然后揽着江执的肩膀走到了远一点的门口,留宴发照料几人。
宴宗主轻声说:“二殿下,你这从哪带回来的棘手病,还一次凑俩,年纪轻轻也是可怜。”
江执说:“机缘巧合。”
江执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三个人沉默不语,互相安慰。
江执看向李长流,问:“你瞧他生的是什么病,之前我探他的脉像,很是奇怪。”
宴宗主顺着江执的视线看了一眼,负手靠着门框,道:“他就是个将死之人的相,药石罔顾,注定活不久的,吊命都吊不了,该走总要走的,那小子之前是不是还患过其他病症,你给治好的?”
江执很轻的点头:“他有肺疾,还咳血了。”
宴宗主欣慰地看着他说:“不错不错,你看他虽然活不久了,但现在精气神挺好,我们二殿下也会治病救人了。”
江执无奈又没辙地撇他一眼:“宴渠非。”
宴渠非笑道:“我就知道你要不开心,这不是开解你一下吗?”
江执说:“他们俩的事,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宴渠非说:“治治不了,毒,我只有一丝把握,我几时同你说过假话,要不然今晚别去景林那儿,在我这住得了,等我夫人监考回来,一起吃顿饭,让他自己哭去。”
宴渠非话题突变,把略显沉重的事带过去。
江执想,难怪这么大个门府没几个人在,全考学去了。
江执问:“别老欺负他。”
宴渠非意味深长地说:“人总得长大,他虽长着个娃娃脸,活的比人家爷爷都久,总不能还像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一样,得扛事。”
夕阳不知何时已经落下山头,余晖逐渐被深蓝夜幕掩盖,几个弟子把灯都点了起来,抬头往山上望去,能看到与天镜的橙黄灯火在晦暗的密林中左右摇摆,恍若萤虫。
江执垂眸说:“治吧,他们自己找过很多大夫,没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放弃,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直言不讳,欠你一个人情,谢谢你,宴渠非。”
宴渠非笑说:“你我之间还言谢。”
那头的宴发已经开始吩咐厨房做晚饭,又在三人身旁絮絮叨叨的一会儿问姓名家乡,一会儿问饮食喜好,几人就着山里山外的事情聊的起劲,不过主要是宴发和李长流在聊,李长兴也在李长流的带领下渐渐将生死之事压下心头。
宴渠非突然问他:“等他们治好病,你去哪,跟着几个小孩,还是又要回多重山?”
江执闻言抬眼看了过去,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多重山的,难道是自己叫人送东西的时候被看穿了?
都怪多重山梨树太多,不忍浪费,才做了些东西到处送。
江执问:“你知道旧城的事吗?”
苍梧虽隐居于世,但总有山中人出山游历,想来宴渠非知道的会比一直住在深山老林的自己多的多。
宴渠非想了想说:“听过,天下闹鬼了,前不久苍梧还有人下山降妖除魔呢,怎么,你……几时知道的?”
江执说:“前不久。”
宴渠非深吸一口气说:“要是旁人我也就不管了,可你,你要是去了,我怕下次再见你又是一团烂肉,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该投胎的投胎,该转世的转世,冤有头债有主,和你早就没关系了。”
江执随意道:“我没说要去,只是或许会……去看看。”
宴渠非无语道:“看看?去做肉靶子的吧,到时候那些魑魅魍魉一拥而上只杀你一个,好叫其他人在你撑不住之前,把他们先杀了。”
江执抓住他的纰漏,说:“你不说他们早不在了吗,冤有头债有主,我怎么当肉靶子?”
宴渠非被哽住,不说话了,抬脚去踢江执,江执轻笑着躲开。
江执是到苍梧两年后才和宴渠非相识的,两人同在百悲宗学习。不过江执是与天镜的人只是来学一段时间,宴渠非则是百悲宗的弟子,那时宴渠非还不是宗主,剑锋的宴夫人还没看上他。
俩人凑一块儿,除了书院里学医就是住所里学医,后来宴渠非待不住,闲时拉着江执整座山转,不过最后被训被罚的都是江执。因为那时山中广传他害了自己的师父,坏了他的飞升路,加上他的身份和来历,叫人先入为主觉得他干不出好事。
第二日他师父就找上门,替他出面解了责罚,传言也渐渐少了。
宴渠非又重新扫视一边江执,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小龟呢,光顾着你回来这事,我都忘了看看我的小龟了。”
什么时候成他的小龟了,江执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宴渠非回头看见安分待在腰间的小王八。
宴渠非努嘴道:“你把它送人了?它怎么这么乖了,从前我摸一下都不肯。”
江执笑道:“没送人,不过你现在去摸,它绝对不跑了,去吧。”
废话,吊着能跑吗,除非小王八直接化原形飘走,但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来没变过,趁此大好机会,宴渠非闻言头也不回的去了。
等宴夫人监学归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弟子,宴夫人不作寒暄,直接张罗几人入座用饭。
江执不过顺手给李长流夹了个沾着红油的菜,因为他记得李长流好像挺喜欢吃辣的。
宴渠非就笑了笑说:“对对对,你的饮食不必忌讳,想吃什么就放开吃。”
江执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然后不动声色的低头小口吃着自己的饭菜。他忍不住想,李长流活的这十五年,多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贫穷和病痛让他过不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如今的一切竟是因为治无可治,死亡来临前的一点甜头。
李长流还傻呵呵的笑,对自己不日就要撒手人寰的事,顺当的接受了。李长兴现在也把难过的情绪全咽进肚子里了,施长信沉默如初,不过有宴渠非在,这顿饭吃的不算沉闷,甚至有些热闹。
因为他一个劲说江执以前在山里的糗事,说江执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像冰块,不过全被他暖化了。
江执睨了他一眼,以宴渠非夜里挑灯苦读,白日装成天赋,还有拉着江执绕半个山偷摘别人的毒花,悄悄放在宴夫人门口,害得她全身奇痒无比之类的事,堵的宴渠非连连告推。
说完,江执冷静下来,暗自诽腹,怎么一跟他说话就容易变傻,果然近墨者黑。
三个小孩听的眼睛都不眨,李长流暗叹原来恩人还能这般鲜活。
宴渠非抹了把汗,握住夫人的手,深情款款解释道:“我不知道那是毒花,他们新种的,我就是觉得好看,而且我知道有毒后当下就给你配去解药了,你夫君厉害吧。”
宴发满嘴的饭不忘笑话一句:“爹爹好蠢。”
宴夫人笑容满面:“没事,我早就原谅你了,难怪今天监学我愁眉苦脸,我早想起来他们是你教的,我就舒心了然了。”
宴渠非叫苦不迭。
饭后,几人留宿在百悲宗,方便治病,江执一个人去了与天镜。
他觉得怪,景林总叫他去与天镜,急切到恨不得把他打晕拖回去的样子,宴渠非却又一字不提。
刚出门不久就发现了身后跟着盏灯,江执看着阶梯下的人,往下走了几步到他面前。
“怎么出来了?”江执说。
“宴宗主带他们去治病了,我左右也没事,就出来走走,你去哪?”李长流提着灯说。
晚风吹过,鼓动两个闲人的衣摆,江执接过他的灯。
“去山台吹吹风,你去吗?”
“去。”
两人并肩而行,耳边是沙沙的叶响。
江执带李长流去了最近的西山台,这里风不算大,江执把灯放到石桌上,李长流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看着摇曳的灯芯。
两人思绪万千,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与天镜和旧城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江执的脑海中回转,他最终还是想先顾好李长流三人,旧城迷雾重重,他没有把握能及时解决。
“江执,你有没有什么想要?”李长流突然开口。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江执说。
“我说过我要报答你的,再不报答可就没机会了。谢谢你带我们来这里治病,还照顾我们很多。”李长流说。
“你已经报答了,我收了你的铜板,还有你的药,你忘了吗。”江执提醒他。
“这怎么能算!”李长流登时坐直道。
“怎么……”
“师兄!”
江执话说到一半被提着几壶酒和点心来的景林给打断了,真是到哪都能给他找着。
李长流反复回味着江执那两个带着拒绝的话,他三番两次拒绝,是因为不需要,还是因为不想和自己有过多的牵连呢?
他是不是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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