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林一把把酒放在桌子上,陶瓷和石桌碰撞出声,莽撞如旧,他赶紧提起来看一眼,见没碎又轻轻放下。
傍晚说的喝酒,天才黑没多久就来了,行动利索。
江执笑道:“不是我请你吗,怎么你自己带着酒来了?”
景林埋怨道:“你都住老宴那里去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来。”
江执解释道:“方便治病,而且我的身份又不方便去。”
景林摆手:“不说这些,萍水相逢就是缘,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喝,我叫景林,你怎么称呼?”
李长流难得乖巧,老实道:“见过仙长,我叫李长流。”
景林不由分说推了一壶酒到他面前,说:“长流,来!”
不知是为酒还是为别的,听的江执心头一跳。
李长流看了眼酒,又看了眼江执。活像跟着家中长辈出门遇到热心送礼的亲友,却不敢轻易接纳的小孩子。
江执笑道:“想喝就喝吧。”
“咳咳咳——”
第一口就呛到了,李长流猛地咳嗽,江执顺着他的背脊轻轻抚拍,然后听他轻声吐槽了一句:“酒怎么是这个味儿的?”
江执道:“要不就吃点心好了。”
景林哈哈大笑:“没事,多喝几口就好了,我以前不也这样吗。”
景林又拉着江执的手臂絮絮叨叨,说这些年他喝了不少江执做的梨花酿,说他二师兄去了剑锋当老大,还说他知道剑锋有人对江执不敬,已经一只飞书叫他二师兄看着办了。
江执:“……”
景林道:“说来飞升成仙,可能我们与天境终究是有缘无份,做不了神仙也好啊,还能一块喝酒聊天。神仙太高远,我舍不得大家。”
江执在苍梧并非一无是处,他悟性高,修行精进极快,人人都道他将成为第二个宁冽。他果真就成了第二个宁冽,飞升临门一脚以失败告终,他早有预想谈不上失落,更多的是释然,他这样的人怎么能飞升成仙,获无上荣光。
他放不下过往,过往琐事也将他纠缠不休,他为池鱼笼鸟,天高海阔不是他的去处。
景林语气低落:“我虽是师父最没用的第三个徒弟,但我不会辜负苍梧和师父的,我有把苍梧照顾好,你回来吧师兄,回去看看。”
江执只是拍了拍他的手,选择沉默地倾听他的苦水,让他排解忧愁。
一旁的李长流不信邪,一口点心一口酒的下肚,非要征服这难以下咽的辛辣之物。
腰上挂着的小王八来回扑腾,李长流把它解了下来,小王八爬上他的肩头,啪嗒一下蹬到桌子上。然后伸长脖子要去喝酒,李长流看一眼江执,偷偷洒了点酒给它。
李长流吃着喝着,几口就红了脸,啪的一下倒下去了。
两人连忙转头看过去,李长流又爬了起来拿酒壶撑着脸,过了两秒再次趴倒在桌面,江执把酒壶挪远,想给他换个舒服的姿势趴着,结果李长流一把拉住他的手枕了上去。
被酒水浸红的脸贴上江执的掌心,还泛着水光的嘴唇时不时蹭到他腕口。
“看来,这位小友不胜酒力。”景林笑笑说,“师兄你送他回去吧,夜里冷别叫他着凉了。”
江执回头,空着的手拿起一壶酒说:“陪你喝完,以后等我做了酒,再差人给你们带来尝尝。”
景林开怀一笑:“好!”
孤月高悬。
江执背李长流回住所的时候,把小王八收了起来,李长流酒品过人一直很安静,昏昏沉沉地靠在江执背上。
也有可能是喝昏了……
江执把他送到他自己的房间,放他下去的时候李长流突然抓住他的衣襟。
李长流直直盯着他的脖子,问:“我的药你用了吗,有没有好一点?”
江执顿了一下,李长流给他的见肿消其实他用到后肩去了,因为夜里翻身难免压倒伤口,自然先顾及更紧要的地方,而脖子的刀疤用了判恶官的药膏已经消的差不多了。但江执没有过多解释,点了点头道:“嗯,多谢你的药。”
李长流眼眶微红,喃喃开口:“你是不是讨厌我?”
江执不解道:“怎么会?”
李长流说的很慢:“会,你不讨厌我为什么不要我报答你,是不是怕我们赖着你,你不讨厌我,可你和他们俩相处的更好,你不讨厌我为什么你可以叫长兴的名字,也可以叫长信的名字,唯独没叫过我的名字,一次都没有。”
他越说越难受,用尽全部肢体表述委屈、难过的心。
江执怔住,他若不说,江执不会注意到自己真的一次都没有直呼李长流的大名,他下意识的将两人区分,在不经意间避嫌,就像那个称呼会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个人一样。
江执耐心道:“我讨厌你为什么要背你回来,讨厌你还带你来苍梧寻医,讨厌你还跟你单独去吹风,讨厌你还给你撑伞?”
李长流听着听着陷入了沉思,只是酒精让他的大脑转的很慢,他一时没吸收完江执话里那些字凑在一起的意思,也想不出下一句该回什么话。
喝醉后的李长流好像在神游太虚,只留下一缕意识应答,像只懵懂的小兽。
江执轻轻拍拍他的手,他就松开了,江执要起身给他脱鞋,他晕乎乎地跟着坐起身,拦住江执不让他动,蹬两下把鞋踢掉又扑通一下倒在床上,江执哭笑不得去打湿了布给他擦脸擦手。
他边擦边说:“不要你报答我什么,不是怕你们赖着我,我跟着你们相处都很开心,还说了很多话,我这么多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有人同我说说话,我怎么会怕?不叫你名字……是我不好。”
李长流上一堆问题还没想明白,江执又絮絮说了很多,他努力听着,理解其中的意思,漆黑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江执想了想,自己确实一次也没叫过李长流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他难免想起那个判恶官,他自省不该。
江执掖好他的被子,语气尽量自然:“李长流,睡觉。”
李长流眨了一下眼睛,江执把手轻轻盖了上去,另一只手哄睡般拍他的胸膛,过了一会感觉到他呼吸平稳,睫毛不再轻扫他的掌心才抬起手,李长流已经睡着了。
真是……不胜酒力。
江执径直往外走,轻轻关上门,没带灯再一次走上回来的那条路。
借着月光,凭着记忆,他很快就到了与天镜门外,门口有几个守门的弟子,江执用了张藏身符,翻墙直入。
没过多久,江执就站着他师父的房门,里面没点灯,也没有半点声响。
月光将江执的影子投在门框,他抬起叩门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要来这里,或许是因为景林和宴渠非两人言行不一,景林突然担了重任,让他心生疑虑。
他本不该来,可他走到了这里。
手已经抬到了半空,却又不敢叩也放不下,江执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这些猜测让他不敢上前,有些退却了。他怕敲门无人回应,打开无迹可寻,手微微下落按在胸口。
“师兄。”有人在身后唤他。
江执回头看到了景林,他放下手,垂落在身侧不由得拿指尖来回刮着指侧。景林居然没睡,像是专门蹲着他。
景林遥遥地看着他,双目悲戚,哀而不泣:“你一进院落我就知道你来了,来了就好,我真怕你几天之后就下山了,真怕师父的死你永远不知道。”
江执顿了下呼吸,绷紧了身体,蹙眉听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他继续说:”师父是十三年前病故的,他给你留了信,一个你想回来看他才会收到的信,师父放你下山让你走,是想你活的轻松一点。其实我们都不怕你招来祸患,也不怕你怨鬼缠身,我们是同门,我们愿意接纳你的一切。就像我不再叫你二殿下,而是师兄,我们理当同患难共进退。”
江执张了张口,话语哽在喉咙,说不出也放不下。
他停一下,笑道:“我知道沉疴难愈,难怪师父说你同他最像,你们心事重重,一个比一个闷。就像他走了还是不会打扰你,他想你安闲自在,了身脱命。”
良久,江执说:“我挺好的,其实你们可以告诉我,我会回来,我早就不会为生死别离痛苦了。”
冷月荧荧,院落的青竹栽培得当,挺拔如旧,竹影拓在白墙一角。
景林笑着叹了口气:“多说无益,师兄,你进去看看吧,等你看过,我的心就算放下了。我走了,有空再去找你喝酒。”
景林转身走出院落,带着一种了却心事的从容。
江执在门外站了一会,才推开门。
他抬脚走进去,屋内散着的点点荧光,有灵般汇集,亮在他的眼前,一字一句,是他留了十三年,如果江执不回来还会留更久的话语:
江执亲启
为师总有很多私心,带你回与天境是私欲,不告诉你旧城的事是私欲,瞒着你不见最后一面还是私欲。
我说你心绪太重,千百年也不得飞升,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旁人将我飞升之事怪于你时,我很不满,那日恰好听到你在屋内义正言辞,说师父失败是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
门内人言啧啧,我在门外偷笑。你清明在躬,我很欣慰。
我自知天命难违,覆水难收,但我总想如果我没有心高气傲的一走了之,是不是能阻止有心人的谋私,一切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若旧城恶又起,我知道你会回去,无论前路如何,为师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去吧。
幸之又幸还能把你接回来。
落款,宁冽,他的师父。
荧光消散在空中,江执沉默地看着这间屋子重归平静与黑暗,只剩门外的晃晃月光,一切忐忑不安与怀疑也随之归为平静。江执神情平淡,说不上多难过,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他靠在门框上,视线来回扫这间房屋,墙上挂画,几案香炉,一桌一椅都不曾有变,只是少了生气。末了,他转身出门,在门口叩了三拜。
起身时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可能是因为他心事繁重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他这几日休息的太少,他站立不住倒下去时想,要不然直接地为床天为被一觉睡到天亮好了。
在预想中的疼痛到来之际,有人接住他,把他拦腰抱起,江执靠着他的胸膛,感觉自己在移动。
江执觉得眼睛很沉,他费力睁开眼想看着这人,想说能不能把他放下来,拖也行,背也好,这样抱着不太……可。
但张口时却是一句:“还没到入伏。”
抱着他走的人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入伏?”
江执细声细语:“你说入伏来找我的,长流。”
他理直气壮:“你认错了。”
话了,他把江执往上托了托,像故意不让江执看到他的脸一样,江执顺手去勾他的脖子找一个舒适的位置,额头靠在他的下颌,他臂弯有力,步伐平稳。江执昏昏欲睡,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近乎无声:“你胡说,怎么可能认错……”
江执陷入乏力的浅睡中,尚能感觉自己被放到床上,然后有人给他盖被时突然拉住他的右手,他用拇指来回摩挲他的手腕,半晌,一个带着冰凉气息的吻不轻不重的落在他的手腕。
江执知道那是什么,一道很浅很浅轻易看不出的疤痕,那是用细线来回摩擦,陷入骨血几乎叫他昏厥的刑罚之一,用沾了盐水的线等愈合再磨开,反反复复,分别在他的四肢腕口。
江执觉得眼皮有千斤重,他双眸紧闭,思绪飘飘荡荡。
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苍梧,他坐在窗前画符,小王八沾了墨水在白纸上爬来爬去,宁冽时不时来检查。
江执醒来的时候,对宁冽所教一概不知,在旧城时也还没来得及行过拜师礼,他就走了,此刻却要被他当作第一个徒弟。宁冽收下的两个徒弟一时难改,总是恭恭敬敬地错口唤他二殿下。
二师弟曾经跟江执说,他昏迷两年多,睁眼看见宁冽,开口第一声就是师父,轻微的呢喃传达到耳畔,让宁冽愣了半天。江执对此毫无印象,但他不觉得二师弟在胡说,他大概能猜到自己能说出这两个字的理由。
举而未行的拜师礼,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他幼时跟着宁冽在宫殿学习的那五天,已经认了他做师父,有没有拜师礼都一样,所以才会第一眼就久违的喊了这么一句。
宁冽给他寻过很多祛疤痕的药膏,但不是所有的的疤痕都可以被治愈。
江执在仙山五年,两年是在病榻上度过,后来师父将他送向各门各派学习时,他仙山各门听到了很多。
比如说他师父一朝飞升在即,却放弃仙途选择接走了他,自此无法飞升。再如用仙道通途换一个罪名满身的人,苍梧付出代价实在太大,他病榻躺着的时候,旧城里追出来很多鬼怪,扰的苍梧不得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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