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宴渠非拉着江执去小溪抓鱼,说要送给剑锋三师姐的小猫吃,苍梧山有一块平坦微陷的地,山上激流下行至此成了清澈见底的潺潺溪流。
两人到了溪流旁,宴渠非蹲下去,瞪着眼看鱼在哪,小王八在水中噗呲噗呲的划过,搅起阵阵波澜,宴渠非也不恼,只是避开小王八的游水区,专心寻鱼。
江执皱眉:“一会儿衣服湿了,还得回去换,我不干。”
宴渠非说:“脱鞋啊,把衣摆挽起来。”
江执沉默片刻也蹲了下去看:“不干。”
宴渠非想也不想:“那我来,你帮我找鱼!”
他说着三两下脱掉鞋袜,卷起衣衫,赤足缓步踏入水中,专心致志地盯着溪水。
这里绿荫繁茂,头顶日光如炽从枝叶间穿透,波光粼粼在江执的脸上来回浮动,他眼眸低垂,有一道刀痕自眉弓往下没入颈脖。
他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还未痊愈不想被人看见,幸而那些人很少动他的脸,因为怕人不认识这个被踩在脚底的人是澧国曾经叫人闻风丧胆的二殿下。
江执挽起衣袖,伸出斑驳的手浸入水中,流水从他的指缝拂过,轻轻柔柔叫人有一种被安抚的感觉。
宴渠非突然喊道:“二殿下,快抓!”
一条鱼带着一连串水珠蹦到江执面前,吓得他没蹲住,掉进了水里,然后鱼也跑了。
宴渠非扶起他哈哈大笑,江执湿了半边身子,宴渠非就更没理由放过他了,反正湿了不如一起动手。
江执婉拒想上岸,宴渠非拉住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两个人更快嘛,晚上我给你做药膳,保你伤好的更好,江江,帮帮师弟吧,咱师姐已经三天没搭理我了,而且今天是那个王师的课,我才不愿意去上,一半的时间他都在骂你,剩下一半的时间他在指桑骂槐,我听着都烦。这样,晚上你来我屋,你喝汤,我上课,这些我都会了,我教的指定比他好。”
江执冷漠地推开宴渠非越凑越近的脸,说:“行。”
他不是心软了,也不是想跟王师过不去,王师虽不喜江执,却也是一视同仁,倾囊相授的,况且宴渠非再拉着他在水里说下去,他就要泡发了,不如早点抓完。
两人把鱼吊在剑锋门口的树下,因为那只小猫经常喜欢在树下打盹,只等它自己发现树上长鱼,然后大快朵颐。
江执无声看着他做好事不留名的举动。
宴渠非了然一笑:“她肯定知道,她就是害羞。”
江执无言以对。
江执拒绝了宴渠非大方让给他穿的鞋子,他一步一步水印踩在石板上,即便拧了又拧,衣服上的水还是会汇聚到衣角,然后重重下落在地上。小王八在他肩头留下的水渍他也不管,反正已经湿了。
两人回到百悲宗,正要拐弯去住处换衣服时被王师抓了个正着。
王师抓着书籍,怒不可揭地指着地板:“去哪胡闹!你知不知道这块地一会要晒药材的,现在被你们俩弄成这样,还想跑!”
两人回头看着远处已经要干的水渍,低头摆出一副听教的样子。晒药都有架子和簸箕,少有铺地的。正如宴渠非所说,江执一举一动在深恶痛嫉的王师眼中都是错,王师就像逮着机会教育他一顿。
两人跪在正堂上,王师把老宗主和各个能说的上话的人都请了过来,以今天的事说到昨天的事,再扯到之前的事,桩桩件件痛斥两个弟子不上进,成日惹是生非,还毁了他今日的教学。
宴渠非乖巧听教,决定用最快的速度让王师消气,那就是认错,不断的认错。他还想早点回去让两人能换身干衣服,这衣服粘在身上,再穿就着凉了。跟王师倔,他能拉着你骂到第二天夜里。
江执跪的很直,对此一言不发。
王师看了更来气:“奸佞之子!早就不该让你来苍梧,害得这里鸡飞狗跳,还耽误苍梧飞升大事!”
在旧城,沉默会让那些以折磨他为乐的人感到无趣,这是江执百来年得出的结果,没成想,在这里习惯性的沉默会让有心人更加愤怒。
良久,江执是怎样淡然道:与我何干,他无法飞升是他私欲过重,他若看的开又怎么会失败。
一石激起千层浪,座上者怒火更甚,就连甚少说话教针灸的张师也吹胡子瞪眼。
宴渠非暗自为江执这话肃然起敬,宁冽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江执抿唇,跪得更直,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宁冽云淡风轻向老宗主问过好,老宗主也迎上前,请他上座。
他笑着推拒道,以考察功课为由,三言两语就带走了两人,也没人再追究今日的事。
宴渠非回去换衣服,江执跟着宁冽一路回到自己在百悲宗的那间房,他让江执去换了身干净衣服,拿出一盒药膏叫他脱了上衣背过身去。
江执照做,低头逗趴在衣服堆的小王八,宁冽给他够不到的地方上药,细致又沉稳。
宁冽真的开始问学业:“在百悲宗学的怎么样了?”
江执冷声道:“挺好。”
他又说:“下个月,想不想去剑锋学学剑法?”
江执不语,到底谁才是我师父,他想。不过他那时性情冷漠,嗓子好了也不愿多说话,对谁都是冷言冷语。他想和人交往都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况,日后有事,也断的干净利落。
江执说:“都好。”
宁冽唤出驱风符,清爽的风吹过他的背脊,让敷着药膏的地方更加冰凉。
他说:“那去学用毒?”
江执说:“都好。”
他说:“去厨房学学做菜也不错。”
“都好。”
“回与天镜学着栽花种草?”
江执顿了一下,发觉这人在逗他:“都……好。”
宁冽无声笑了一下,虚虚给江执披上外衣,说“方才说的这些师父都会,只是没他们学的这么通透,这样也回与天镜跟着师父学吗?”
江执抓住衣襟,说:“听您的。”
下山历练的时候,江执也不知道怎么被人认出来的,他们一行人被明枪暗箭追杀,招招致命。
他们抓走了百悲宗的小师弟,说要江执的项上人头来换,江执说服众人,假装独身去了,其他人躲在门外等着指令。
他走进屋,解了小师弟的束缚,才发觉这一切是个骗局,他要救的是要杀他的人。
身后猛地朝他杀来的是他的五个不同门的小师弟,他奋力对抗,精疲力竭的把六个人都绑了起来,期间黏在肩头的小王八还欲飞身挡刀,不过都被江执按了回去。
江执把剑横在百悲宗小师弟的脖子上:“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师弟声嘶力竭:“你杀我吧!反正你就是个杀人恶魔,你害我爹娘,害了山脚被恶鬼杀害的人,被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我愿以身殉道,和你同归于尽!”
江执扫视一圈被绑的人,道:“你们呢,也是自诩正义要来杀我的?”
几人别过眼,哼了一声,其中一个怕死的哭喊:“江师兄,我是被他逼的。是他收买了我们所有人,是他要杀你,与我无关啊!是他威胁我,我不加入他就要把我杀猫的事情告诉剑锋的叶师姐,叶师姐是剑锋峰主最疼爱的弟子,我杀了她的猫,她不会放过我的。”
“我能怎么办,我不想被赶下山,我想在百悲宗做更好的医者,我是人!那只是个畜牲!”
剩下的几人被他说动,纷纷表明自己是被逼无奈,小师弟背着手,还咬牙切齿瞪着他。
江执摇摇晃晃的把剑收起别在身侧,笑道:“我不杀人。”
江执擦掉快要流入眼睛的血,转身出了屋子,然后回头看着屋内的人。
江执满身污脏,衣袍沾上的血都是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冷声说:“是他,要杀你们。”
小师弟双目赤红不甘地看着江执走出屋子,想开口把他激回来,闻言怔了一下,疯狂的笑了起来:“被你识破也无所谓,我今天杀不了你,明日还有别的人要杀你,你活一天就别想安宁!”
屋内阵法升起,无数双利爪从屋内的各个角落伸出,阵内六人顷刻间被撕的粉碎。
路经濯照河,他停步洗去手上血污,取下小王八抬到眼前,满脸是血,目光决绝:“不准做危险的事情,否则你就回阴司去吧。”
小王八缩在壳中一动不动,江执只当它答应了,重新放好它,洗干净脸上的血,最后独身回了苍梧。
这天风很急,云海翻涌,树林疯摆,衣诀狂舞,风推着人走,好像一下不注意就会被推下万丈深渊。
江执只带了一个包袱,悄无声息的下山,到半山腰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人站在那里,急风中信手而立,稳如青松。
江执走近,作揖时双手被放进一个红色小袋。
宁冽温和的笑道:“里面是平安符,为师替你求的,记得收好。”
江执说:“谢过宁仙长,我不能收。”
宁冽说:“苍梧就是你的家,随时可以回来。”
江执收起作揖的手,道:“狂风大作恐要下雨,仙长早些回去,我走了。”
一个说东,一个说西。
宁冽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语重心长的说:“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人少也要学学厨艺,记得做些东西送回来给为师尝尝,去吧。”
江执不做停留,走了几步,握着炙手焚心的平安符还是停了下来,回身对他许诺:“好,钱和礼都会送回来的,不为别的,算是报答苍梧这五年的收留教导之恩。”
宁冽莞尔一笑。
人最难承受别离,成千上万次被迫的生离死别,在江执心底生成了根刺。江执自请下山,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谋杀,不是山中或多或少的指责,不是身边人的死亡和离去,只是他更不能忍受,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旁人受到伤害。他懦弱无能连自己都护不了,还是远离,好叫那些冲他而来的洪水猛兽,只对他一人动手。
罪责、人命、祸患……他身上有太多这样的重担,他不知道下一个来的是不是最后一根稻草,他怕自己无力承受,他不能倒下。他想,自己只是在逃避,逃避承担这样的后果。
一如请离下山那一晚,王师说的话。
江执跪直在晦暗无光的门外,屋内隐隐约约传来对话,有一道声音突然放大。
“他想走就让他走,我看根本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什么自知残害同门有罪,仙道无缘,自请下山,我看都是借口!”王师说,“他就是怕了!怕这些事永远没有尽头!同门身死这是自卫之举,此事是罚是补细查后再言便是,这仙道无缘倒是真,可这又如何?他就是个白眼狼,遇事只会躲,只想自己独干,根本学不来我苍梧半点共进退的心,枉我苍梧为他养伤五年,驱邪五年!”
“说到底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和他那个一心为子的父亲有什么分别。”
老宗主道:“仙道无缘是真,他这样的修行个千百年也未必能成,可……”
王师冷哼一声:“可什么,我也教了他半年多,还不看不清他吗?表面尊师重道,平易近人,都是假的,其实心墙如铁,比谁都冷。你们别忘了他曾经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于他而言我们不过是庶民。”
宁冽开口:“他从前也不曾……”
江执无心听后来宁冽说的话,他抬眼久久看着屋内几人的身影,最后定格在王师身上。
江执不知不觉跪坐了下去,背脊微微弯曲,方然醒悟后长眉紧蹙。
自我厌恶的情绪从心底滋生,王师所言字字在理,旧城覆灭后他一味逃避,变得薄情,旁人对他的好犹如掷入深潭的细小沙砾,沉不入水底,得不到回应,他不堪被人以诚心相待。
耳畔有树影沙沙作响,伴随着叽喳不停的鸟鸣声。
江执睁眼的时候,转眼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撑起身呆了许久。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很亮,他眯着眼巡视一圈,这确实是他在与天镜住的屋子。他太久没睡个安稳觉,以至于昨夜昏睡过去,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
江执抬起右手,轻轻拉下手腕的红绳,露出那微不可见的细痕,江执确信昨晚他是累了,不是醉了。所以他同样确信送他到这的人是长流,这个吻……实在有些超乎至交间的距离了。
这算什么意思……
江执觉得腕口莫名有些痒,他将拇指按下去然后扣住自己整个手腕。
这人是怎么精准的把自己送到他原先住过的屋子里的。
他起身推开窗,已经日上中天了。他合上窗,收拾了一番给自己醒醒神,就离开了这间屋子,他没有立即回百悲宗而是去了后山。
因为那个人总夸后山风景好,江执想他大概会在那里,他凭着感觉找到了宁冽被打扫干净的衣冠冢。
轻风拂过,吹起他的发丝、衣摆。
曾以为他会一直风华正茂,尽心尽力地守着苍梧山,无论何时何地回头,他就在那里,宁冽的死让他明白世间少有永恒。
良久,他轻声呢喃道:“我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你会不会怪我……师父。”
最后一声呼唤随着凛冽疾风消散,从此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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