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执感到身上暖洋洋的,整个人都被暖意包裹。
太阳出来了。
他睁眼,却不觉得刺目,有人将伞撑开插入门与墙之间的缝隙,做了一个小棚,替他挡住耀眼的日光。
“醒了?”李长兴捧着一碗粥坐在门口喝。
江执揉着眼应声点头,拿开盖在身上的外袍,环视一圈,门口坐了五个喝粥的人,除了大夫、李长流、杨禾祖母外,人都在这了。
“干嘛坐在外面?”
江执难为情地做起身,不知道他们出来多久了,他方才没说梦话吧?
钟绣换了身靛蓝色的衣裙,耳边是莹润玉坠,令人瞩目:“清晨太冷了,出来晒太阳暖暖。”
此处重峦叠嶂,哪怕盛夏,也热不透山中小村,一旦失去日照,刺骨的寒凉就会席卷而来。
江执了然:“你哥怎么不在?”
李长兴:“他起不来,还在睡。”
居然还有人比他睡得还晚,这还是头一次,江执不是四个人中起的最晚的。
江执满足地去洗了把脸,加入了门口喝粥大军的队伍。
问了才得知,在他熟睡时祠堂的事就闹开了,杨禾祖母得知这个噩耗泣不成声地赶往后山了,大夫则被请去后山看了一趟,确认身亡后又匆匆下山回住处休息去了。
钟绣还说,杨禾祖母离开时看到家中收留了好些生人,也只拉着杨禾偷偷嘱咐道记得收他们过夜的银两便含泪离开。
杨禾自始至终沉默地喂杨栎喝粥,问起打算,只道她要走,带着杨栎和大夫离开这里,至于如何断绝便是她的事情了。
众人喝完粥各自散去的时候,杨禾捧了一包银两递到江执眼前,江执照例婉拒了。
日上三竿,江执打算等大夫醒了,请他替李长流和施长信看看病再走,既然遇上一个大夫,便能看就看,万一就遇到了一个能治病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实在不行,再去鹊城找找。
李长流醒的时候精力不佳,神色恹恹。江执借用杨禾的厨房想给他煮些补药却遇到了另一位带着日游牌的判官。
赵十阶打着伞,笑容和煦打了个招呼。
江执想也不想就道:“钟绣去四周走走了,不在这。”
赵十阶笑容更甚,也不叙旧,谢过江执就走,没走两步又挪了回来。
赵十阶道:“我只是闲暇之余路过来看望你,并非特意找她。”
江执哑然失笑:“你骗骗你们自己就行了,地府谁不知道你的心思,我这个外人都知道了。”
赵十阶笑了笑:“那我去了,二殿下别说我来问过你,日后喜宴少不了你。”
江执满口答应,因为不用他说,钟绣肯定能察觉。不过赵十阶走了,江执才想起来李长兴也跟在钟绣身边,李长兴真挚嘴甜又同是姑娘,轻易就俘获了钟绣的心,两人相伴去游山玩水了。
江执本想着两人独处,赵十阶好倾诉衷肠。
现在看来喜宴又遥遥无期了。
直到他们要离开平语村都未见钟绣她们俩回来,走到马车才知道两人早就等在那了。
赵十阶早就不见踪影,李长兴双手托脸,笑容可掬地坐在马车上打趣钟绣和赵十阶的关系,钟绣则抱着手,双眸紧闭板着脸,一副你说你的,我睡我的模样。
江执一出现就接了钟绣一记眼刀,江执赔笑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只说钟绣出门了,至于她去了哪全是赵十阶自己找到的。
赵十阶的短暂出现让钟绣心不在焉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不过江执觉得她可能心烦意乱占的更多,时间久了,这样循环的你追我避就像一个死局,始终维持在一个平衡难打破的状态。
鞭长驾远,终于到了鹊城。
鹊城与青州城的严正以待截然不同,这里民风彪悍,百姓豁达爽快,对于城外来客很是热情,不像青州城围城坚守,草木皆兵。
不出所料,鹊城的告示栏上展露着江执的画像,故此他脸上的面罩就没摘下来过。
入了夜,鹊城依旧人潮如织,灯火通明热闹的很。
江执见状收拾收拾出门摆算命摊子去了,剩下几人闲不住非要跟着,到了街上又被热闹非凡的夜市所吸引。
李长兴顾虑到上次施长信留在摊子边苦学,非要拉他一块去,施长信拗不过她,只能作罢,最后以钟绣为主的三人二话不说就挤入了闹市。
只剩江执和李长流王八看绿豆似的对上眼。
江执:“你不去吗?”
李长流摇头:“我怕你一个人无聊。”
江执听了心中感动,给李长流买了一串糖葫芦,又买了糖画、绿豆糕、橙子、糖水……
李长流急急拉住江执:“不是来挣钱的吗,别买了,我可以不吃的。”
江执笑着拍拍他的手:“来挣钱是因为有出就要有进,不至于连点吃食都要拮据。”
最后李长流在江执租借来的桌子上埋头苦吃,江执在长桌的另一半算命卜卦,看着他食欲大好,江执心情也不由得轻快起来,李长流时不时递给江执几个剥好的橙子。
江执坦然接受,李长流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江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举了举手中的橘子:“不够?再买几个?”
李长流摇头,压低声音道:“我是想问你,画像上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画的这般像,你真的是那个人吗,那个人真的做了这么多坏事吗,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只是为了积德行善吗,天底下这么多苦难,怎么偏偏是我们?”
三人脉脉相通,往往一个人知道的事情,不用多久另外两个人就心知肚明了。但帮他们的原因,李长流居然还不知道,大概是涉及到他不愿提及的逝去的爹娘,施长信才未告知。
江执沉思片刻,唇角漫不经心的上扬,眼眸却无半点笑意:“你都说像了,世间哪有这么像的人,过去的事我一时无法说清,你只要知道,我是诚心诚意想你们好的就够了。如果你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嗯……就去听听传言吧,回来我给你排除荒谬的部分。”
“好。”李长流点头,又道,“我信你是好人。”
江执笑着撇过头:“我什么都没说,你就信我?”
“嗯!”
江执是相信万事无绝对的,但没有想过自己能遇上。
在碾压、绝对性的讨伐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会举起信任的旗帜。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苦涩到说不出来,一颗心在风雨中飘摇不止,很慢很慢地领悟到原来这就是无条件被相信充盈的感觉。
他突然想如果成戌没有救下自己,如果他死在了及冠礼的那天,就不会等到这一刻、下一刻的肯定。
或许他死后会有人替他翻供,告诉天下百年前那场祸乱非他所谋,非他所愿。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彻底死掉的那一天,生前身后的事就都与他不相干了。
李长流一只手握勺,一只手拿瓜果吃的起劲,垂落脸颊的发丝都顾不上,好几次要连着头发吃进嘴里。江执替他挽起碎发,末了轻而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李长流从吃海中抬起头,冲江执笑笑,然后转为慢条斯理的吃相,江执无声的笑了一下。
这次李长流终于一改招摇风范,只在江执的指导下写道“看病、算命、捉鬼”的长布,用橙子将其压在桌子前最显眼的地方。
今夜生意出奇的好,一盏茶的功夫就来了四五个人,不过大多都是结伴而行的姑娘,还有二三个是打着算姻缘的旗子来看江执的。
他都遮掩成这样了,还平白招了很多看客。
其中一位赵姑娘道:“公子不是鹊城的人吧,从前没见过,家在何处,从哪来的?”
“不是,我是从青州城来的,居无定所,四处游荡。”江执讪笑道,“姑娘为人直爽又善悉人心,姻缘签上好,今年定能嫁得如意郎君。”
“今年。”赵姑娘羞怯又直率地看了一眼江执,道,“在这儿吗?”
江执张口结舌,李长流边吃边听边惋惜,多好的姑娘,多好的机会,偏偏这人想孑然一身。
好在将来不是了,他会有长信和长兴相陪,他们可以去很多地方,继续去积德行善,去游山玩水,不会孤零零的。
赵姑娘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凑近低声道:“公子不如换个地方算命吧,后面那个人发起疯来会掀了你的摊子的。不如换到西街巷口,哪里人多,离我家也近。”
李长流:“……”你假借好意,意图不轨。不过姑娘看起来伶俐乖巧,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了。
“人?”
哪来的人?江执回头,身后的桂树下果真坐了一个人,那个男子颓然地靠在树上,眼眸低垂,沉默无神,对周遭的事物无动于衷的样子,手边放着一根木棍,贴身的衣物在左腿大腿上陡然塌陷,是个残疾,身上衣物整洁,不像无家可归的乞丐。
江执道:“他这是怎么了?”
赵姑娘摇头轻叹:“大婚在即,夫人却死了,如今尸身都烂了,他偏不信,还日日等在这里等她回来呢,他家里人都说他被鬼勾了魂,失心疯了。”
李长流听得入迷,感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这路筠好端端一个书院师长变成这样,确实惋惜。”赵姑娘压低声道,“我还听说……”
好奇的李长流捧着糕点靠近等待掌握八卦的赵姑娘解惑,江执眼睛在凑的很近两人之间来回转。
突然觉得可以给他们另搭一个茶水点心都齐全的桌子,不要太过往我,影响了他挣钱。
“他夫人起先还挺正常的,我也见过她几面,根本看不出来她不是人,谁知婚期将至她身上的腐臭藏都藏不住,这下谁坐得住,路家都是鹊城有头有脸的人,这么能让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进门。”
李长流:“我知道了,后来路家就棒打鸳鸯。”
赵姑娘拍了一下他胳膊:“打什么鸳鸯,要打也是打……来路不明的鸭子鬼和书香世家的鸳鸯。”
李长流慌忙接住要掉的糕点,心底给赵姑娘的好感降了几分。
李长流道:“那后来呢。”
赵姑娘:“其实还有人说,路家不喜欢她的真正原因是她八字不合,命硬专克人。然后他夫人就弃尸离去了,一个不见踪迹,一个被逐出家门,”
李长流:“你都说他们是书香世家,怎么还信这些。”
“人到底是人,趋利避害是本性,如果有人说你明天倒大霉,你怕不怕。”
赵姑娘这问题算是问到铁板了,如果她问李长流会不会有所顾忌,他或许会犹豫一下,但问这个……江执看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长流。
李长流果不其然扬起下巴:“这有什么好怕的,谁敢嘴贱咒我,我就还回去!”
说罢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江执,想起李长流酒后“你是不是讨厌我”这句话,让江执莫名生出一个念头。他好像很怕自己讨厌这样喊打喊杀,嘴里不干净的他,还觉得江执喜欢乖巧懂事,心性单纯的人。
或者是,他想要讨江执的喜欢,所以想学着做人人口中的那些好小孩。
江执接住他的目光:“有仇报仇,有冤抱冤,不错。”
李长流被夸,想腼腆一笑,扬起的嘴角拦也拦不住。
赵姑娘挥挥手:“哎呀,总之路家说他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虽不知道真假但还是远离的好。”
江执笑道:“多谢姑娘好意提醒,不过在下性情懒惰,就不搬了。”
“随你。”赵姑娘笑笑,在算完财运、灾祸、疾病之后才挥手离去,留下一句明日再来。
夜深,江执和李长流揣着满满当当的包回到客栈,等他想今夜终于可以安然入睡时,又有客来访。
这判官司在某些方面未免太默契了些,都挑今日上门。
都沅一见来人立马就坐了起来,旁边还缩了个想把头压到地里去的成戌,看上去像是被硬拉来的。
都沅笑道:“我恰好有案子要来一趟人间,又听闻故人在此就来看望一二,钟绣休息我联系不上她,赵十阶这没用的明明刚来居然不知道你们去哪,巧好小成子和二殿下有联系,就托他带路了。”
江执点头:“原来如此,喝茶。”
都沅毫不客气地坐下,成戌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角落,江执都以为他要入定了。
江执道:“怎么不坐?”
成戌嗫喏:“奴才站着就好。”
都沅一双眼来回扫视一旁端着茶杯老实乖巧的李长流,末了还道:“这位小兄弟印堂发黑,看起来和我们阴司很般配啊。”
江执:“……”
江执听的心头一跳,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李长流今夜大限将至,都沅走过路过顺手勾一个,省得拘魂使来一趟了?
“这也能看出来?你好厉害。”李长流感叹道,他最近吃的很好,长兴都说他气色越来越好了,不应该啊。他贴上自己的额头,认真摸了摸,好像真能把手摸黑拿下来看看一样。
都沅嘿嘿一笑:“那当然,本官是不是我司最厉害的?”
李长流暗道这人神神叨叨的,但又不好反驳江执的客人,疑惑地点头。
成戌:“……”
江执只当都沅在逗小孩。
都沅笑完“啪”的一声,不知从哪拿出一叠文书放在桌上,转头语重心长道:“二殿下,其实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江执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说无妨。”
都沅先是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本正经道:“方才我回司里,看到一些新积攒的公务,便带过来了,有劳二殿下送给钟绣,我想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江执:“大人最近很忙吧。”
都沅不满道:“可不是嘛,说好要一块告假去玩的,我忙的脚不沾地,她居然偷偷努力先一步独自享乐,可恶,要也是我先干完活去玩!”
所以他这个幼稚鬼就蠢蠢欲动谋害钟绣,还怕被她收拾,拉上江执这个垫背。
他就不能把办案审察时的严肃正经拿出来一分。
江执皮笑肉不笑:“……她马上回来,你可以当面交接的。”
都沅腾的一下站起来就要走:“不了,我有公务在身,告辞。”
告辞二字刚落下,都沅就逃也似的走了,剩一个成戌目瞪口呆的留在原地,江执转头看向他,他就畏畏缩缩拘了个礼就想走,生怕和江执交流,和往日里喜欢待在江执身旁的他完全不同。
“站住。”
成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支支吾吾道:“奴,奴才也有事……”
江执要是信了这托词,就白与他相识这么久了。
“坐下。”江执不容拒绝道。
李长流察觉气氛不对,溜下楼去了。
成戌手停在半空,苦着脸站近了些:“奴才不敢坐。”
江执道:“你怎么了,又被地府小鬼欺负了?”
“不是。”
江执的关心让成戌更加沮丧,自觉不配殿下这样待他。
江执试探道:“我上次托你在地府找人……给你添麻烦了?不用找了,抱歉,没来及告诉你。”
“不是的!”成戌扑腾跪下,“奴才为殿下解忧理所当然,在所不辞,愿肝脑涂地。”
这一出实在突然。
江执连忙扶起他,叹道:“那你到底怎么了?”
“奴才犯错了……奴才欺上瞒下,自知有罪,不求殿下宽恕。”
今夜成戌是在开什么灯谜会吗?
再说澧国亡国百年,还说什么殿下奴才,什么欺上瞒下,江执不再纠正他话语里的错,因为他纠了几百年都改不过来,时奴时我。
“瞒我什么了?”
成戌欲哭无泪:“关乎为官律法,不能说,传出去要被罚的。”
入了判官司自然要以判官司为主,他都死了几百年还是放不下旧主,平白让自己夹在中间。
江执哑然失笑:“这算什么?你们阴司的事不告诉我不是很正常吗?我没这么好奇,又不是事事都要刨根问底,就因为这个,你这么躲着我。”
成戌变相坦言:“其实,奴才就是不慎,不查,不小心让殿下和不太喜欢的人碰上了。奴才该死,让殿下烦心了。”
成戌在判恶司能接触的十有**都是人间地狱的恶人恶鬼,江执曾经又降伏,结怨过无数恶鬼。若是恶鬼出逃难免会遇上,大不了再降一次。
江执反应了一会,不甚在意道:“天下就这么大,再少不喜欢的人和事迟早都要碰到的,你何必自己怪自己。”
“殿下心中可有不快?”
“没有。”
成戌这才如负重释,一股脑的拿出一堆金银财宝摊在桌子上:“谢过殿下,这是奴才在人间积攒的钱财,挖了许久才挖到,殿下都拿去用吧。先前奴才鲁莽,若殿下觉得这桩事不好办,不妨将这些全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寻医问药?”
“他们拿着这些钱,怕是不出一里地就被劫空。”
成戌沉思片刻:“那奴才分着给,殿下就当这桩事已经了却了,不用再跟着他们四处奔波劳累。”
金银珠宝又重又难存,江执只捡了些细碎的钱,剩下的全推还与他:“无妨,在多重山停了这么久,就当出来走走了,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就行,也别……掺和太多其他鬼的生前事。”
成戌慢吞吞收起黄金珠宝,没什么情绪道:“我知道的,阿姐早就没了,再像也不是她,那个人也已经上了轮回路,我以后不会再犯傻了。”
江执垂下眼眸,无声点头。
“那殿下早些休息,奴才告退。”
“等等。”江执指了指都沅留下的祸害,道,“这些,很要紧吗?”
成戌飞快摇头。
“那你带回去吧。”
成戌捧着那堆公文消失在眼前,江执收回目送的视线,不过才呷了口茶,成戌倏忽重现。
“殿下。”
江执一口茶哽在喉中,眼神示意:请讲。
“就算哪天大赦,可以辞官轮回,我也不会走的,殿下在,奴才就在。”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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