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有归处,死了自然也有归处——地府宣言】
地府来了个生魂,这位生魂是个彻彻底底刚离体的新人。虽说是生魂,身上的阴湿气却比鬼还重,让地府众鬼都有些胆寒。
这人便是澧城的二殿下。
正逢澧城君主受刑末期,这时来了个二殿下,只有耳闻的好奇小鬼纷纷路过判官司,来看一看这个处在澧城尸山血海漩涡中心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听闻他被判恶官身边小小鬼使引到这的。
至于他有没有资格在地府,众鬼看了眼地府宣言,这生魂离体久了可不就死了吗,死了自然要归地府,更何况他身上死亡的阴湿气这般沉重。
江执无所谓去往何处,只要能离开澧城,那时有团光引渡幽冥,他便跟着走了。
有君王新立,迁都于北琼,不再入主澧城。
澧城被破,住在澧城不知道第几代君主人头落地,底下人作鸟兽散。
一直给阶下囚送饭的小吏走过空荡的地牢,来到关押着一个人的末牢,里面的人吊在刑架上奄奄一息。实际上小吏也不知道他还没有气息,前不久城中大乱,他顾着小命和小家,已经很久没来地牢了。
没人知道他在关了多久,这些年陛下都要忘了地牢这个人的存在,觉得对他做任何事都索然无味,干脆让他自生自灭。只有还在私自送饭的小吏知道遗忘对他而言是难得的清闲。
小吏看着手里的钥匙,笑了一下,他真是心软,可怜起一百多年前的一个罪人,他不过就是送了十多年的饭,和他自顾自说了十多年的话。
他想,反正国破了他这样的罪人出去也是死,死在外头总好过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
小吏自言自语说了许多:“你没死吧,钰姜国亡啦,陛下的头颅被挂在宫门示威,他就是你叔伯的孙子你还记得吗,不过他们早就不认你个二殿下了,北琼新君下令清剿江氏一族,还说澧城风水不好要迁空……”
他突然低落下来:“我才不走,死也不走,我家世世代代住在澧城,离开这能去哪?你们江氏真是没用,国和城都守不住。”
小吏解开牢门,走到刑架边,自顾自寻找缚在他身上的二十道锁。
小吏抬起他破烂冰凉的手,翻看起他逐渐愈合的疤痕,听闻这里曾被挑断过手筋。
“我不是救你,不过没死你就走吧。”
小吏说着与行为相反的话语,解开他身上最后一个锁链,钥匙跟着锁扔在地上,他毫不犹豫转头就走,身后传来他没了支撑重重倒地的声音。
小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许久未动倒在地上连呼吸起伏都看不到,小吏愣了一下感慨这人总算死了,早知如此他不如在自己及冠礼那天就自刎,往后就不用受这么多苦。
小吏重新抬脚。
“多谢。”
微弱又陌生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地牢响起,小吏顿住脚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顿时心慌,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离开地牢。
他从懂事起就听闻澧城旧江氏的恶行,当差后就被分到这份差事,现在他救了一个罪人,那他岂不是助纣为虐?放虎归山?
可天下有证据证明这个人的罪责吗?
接触这个人十几年,他从来没感受过他身上的戾气,杀了人不都像变了个样似的吗,更何况传闻说这个人杀了这么多人。
一百多年前的人早就死干净了,罪责或多或少,是真是假谁说的清,小吏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江执好几次从地上爬起来又乏力摔倒,最后撑着墙一步一步出了地牢才知道,现在已经是日暮黄昏时分,寂静的余晖中,四处荒凉,断瓦残垣。
江执借着余晖打量一身轻松的自己,他是真的出来了,脚下漂浮衬得一切都有些虚幻。
他真的出来,他想再做最后一件事,就彻底从过去离开,从旧城离开。
他摇摇晃晃去了后山祭天池,围绕后山的挂符铃粗绳警示着来者,这是一个危险的禁地。
江执抬起绳子上山,铜铃叮当作响。
他爬上山的功夫,天幕被深蓝色覆盖,祭天池不过是个百尺深坑。
江执记得祭天池周围的四处宫殿原本放了祭祀所用的酒,他想去寻来烧了祭天池,然后就离开这里。
转身看到前方站了一个鬼差,江执不由得想起那个总是跟在他身旁飘来飘去的小鬼长流。
江执已经百来年没见过他了,他是判官有自己的事务,江执得庆幸是拘魂使来抓他。
百年前灵堂那日,自己心绪不佳,长流来时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就不欢而散,江执无心挽留。
未曾想那竟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如今过去这么久,江执更不知该如何再与长流相处。
这位鬼差浑身冒黑烟,他头戴马面,腰间挂着锁链,鬼差警惕地站在那里顿了一下,旋即上前握住江执的手腕。
鬼差:“你……”
江执先一步开口:“等等!”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江执想再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出声了,因为长时间不曾开口说话,再说话时嗓音嘶哑,还顿感疲惫。
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喉咙,原来太久不说话,是真的不好再捡起从前的一切。
衣袖随着动作下滑,手腕的疤痕无处遁形,鬼差停住,不安地放下他的手:“你还认得我?”
这道声音陌生又熟悉,江执愣神,耳鸣刺痛感袭来,他难受地按住两边耳朵。
鬼差关心道:“你怎么了?”
不过是耳鸣头昏的老毛病。
江执小小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很小但比方才好多了:“我认得地府的铁锁链,这位大人,能不能先让我做最后一件事,再抓我去地府。”
鬼差闻言松了手,步步紧跟着江执,两人搬了好几坛酒到祭天池旁。
祭天池底下是无数怨火集聚而成的幽幽蓝河,江执久久望着下方,不知身旁这位鬼差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
鬼差想蒙住他的双眼,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无声望向他的眼眸——映着幽蓝的火焰下一个个痛苦挣扎的冤魂。
江执看得入神,好几次鬼差都以为他要掉下去,被底下的怨鬼撕扯成碎片。
鬼差默了默,上前把江执拉后一步,江执带着疑惑侧头看他。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拂上江执眉尾到颈部刺目的疤痕。
鬼差道:“疼吗,什么时候伤的。”
他好似不喜旁人的接触,突然满身防备拨开他的手,语气都冷淡下来:“劳驾大人关心,人生在世哪有不受伤的。”
鬼差沉默放下手,转而摩挲着腰间锁链,心事重重的模样。
江执不解他的举动,眼看黑幕降临,他砸了一坛酒下去,才发觉自己没火,他不得不回头询问:“大人,你会放火吗?”
鬼差长流点点头,他放了把冥火,底下冤魂像得了助力,冥火融入怨气更甚。
长流:“……”
江执认命再回到宫殿内,搜刮任何能引火的东西,最后找到了火折子还捡到了一张“往生咒”不知是哪个小道留下的。
江执一并拿上回到坑旁,一坛一坛砸酒下去。
这样多的怨火汇聚于此隐隐还有爬上来的趋势,一旁的长流驱落了不安的怨火,只留星点照明。眼前的一幕让他诧异不以,没有堆积如山的尸骨,没有累累的枯坟,只有数不清的,从惨白到腥红色层层叠叠的衣裳。
肃穆而沉重。
任谁见到都会为之撼然,而他身旁的人自始至终泰然处之。
长流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
“嗯……”
这样轻薄的衣物沾了血,让他沉重不堪,他第一次见到祭天池是在二十岁那年,当时觉得天旋地转,遍体生寒。如今不会了,见到这些血腥他更多的是麻木淡漠,包裹着一丝不入目的悲戚。
江执把酒坛悉数砸了下去,拿出火折子吹亮,明黄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奋力一掷,黑而深的祭坑燃起了熊熊烈火
晚风吹来,霎时火光冲天。
长流始终伴随左右,江执一言不发平静地望着焰火构造的暗河。
长流轻轻握住江执的手腕,多年的囚禁让他的腕骨纤细苍白,好像不拉住他点什么,他就会就此坠落,消失。
他太害怕了,害怕一个疏忽就又找不到他。
期间江执没挣脱他的束缚,顺从地接受手上的重感,像个不会动弹,没有情绪的偶人。
良久,江执借着火光看清了纸上的一行字。
【太上赦令,超汝孤魂。】
他把往生咒一并掷入火中,火浪如有灵般,翻涌生腾将它送得更远,纸片在火光上方旋转久久不落。
【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许是没人愿意倾听他的悼念,漆黑的灰烬升起,围绕着淡黄的纸张在热浪中翻滚不下。
江执动了动被握住的那只手,想说自己不会跑的,开口却道:“大人,你是鬼差,你说烧了这些东西,底下的怨气会散吗?”
然后得以安息……
长流轻轻摇头:“但很快就会结束了,消除怨气,引渡轮回,他们都会各有归宿,相信我,这是我们的本职。”
江执了然,不再问。
“殿下走吧,别留在这了。”长流轻声说。
“原来你认得我,我已经不是殿下了。”江执喃喃道,“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二殿下了。”
江执目光戚戚又似涣散地落在火中,望日明亮如星辰的眼眸全被幽深的阴火吞噬,长流发觉这是第五次,他又失神恍惚,重逢后的第五次。
长流在地府没找到江执的百年,让他在人间唯一的朋友受了欺负,他的心就像被攥紧捏碎重组后又反复被蹂躏着,此刻只想带着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还怨他也好,不认得,不愿见他也好,他想带他逃,天上地下哪里都好,去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最后一丝火熄灭,祭天池与黑夜融为一体,没了猛烈的火势托举,往生咒飘转落下。它压住池底的余热,一缕烟过猝然爆发出最后一簇火光。
须臾。
后山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中,没有光他只能朝着鬼差大致的方向,抬起双手示意——可以带他走了。
有光亮起,孤单的冥火飘摇在半空。
这位鬼差还握着他一只手,从江执的方向看过去就像伸出去的手被他牢牢接住了一样。
长流道:“我可是要带你去阴曹地府的?”
“我知道。”江执放下无人问津的另一只手,停顿片刻,“多问一句,我该去哪位鬼差那?”
长流指了指那火团子,道:“真的愿意去的话,跟着它走就行,它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暂时先住下如何?”
江执觉得这鬼差说话着实奇怪,不像来抓他,像来请他的。但他实在不知能去哪里,阴曹地府就阴曹地府吧。
江执跟着它走了几步,借着那团火,他余光看见鬼差接住了他失魂倒下,满身伤痕的身体。
他毫发无损的魂魄站在三步之外,恍然以这个形态看到自己的尸体被人抱在怀中实在有些奇妙,就像从半空被鬼差抱下来的感觉一样奇异。
“大人不用管,这身体扔了,烧了,埋了,随意。”江执好心道,他已经做好了待在地府的打算。
鬼差没有回答他的话,江执以为他听不见,他往鬼差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周遭事物他都看不见了,江执环视一圈,后山的风声和虫鸣都消失了。
前方只有亮光。
江执紧跟不止,跟着它转眼到了阴司。
一路畅行,过一条漆黑的甬道,江执连地府大门都没见着,跟着幽火走出甬道,就直接到了阴司。
阴司是各官各差的主要活动地,这里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入眼物多是金玉所制,但全都隐在零星晦暗的灯火中,在富丽堂皇的装饰都显得十分萧条。
前方有一人持手灯伫立,江执还没问路,那人就飞身上前攥着灯,想抱来人又不敢的样子。
青灯下,欲泣欲乐。
原来是成戌。
江执主动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成戌终于忍不住悲戚出声,紧紧回抱江执。
主仆一别,终有一会。
江执闲来无事,到判官司住下的第二天就自觉整理起判官司的花草,他想做点什么,停下来总容易愣神。
赵十阶爱花,在判官司各司都栽了许多盆植株。
都沅凑了过来:“二殿下,听说你在上面人人喊打喊杀?”
江执放下剪子:“嗯。”
成戌草木皆兵,关心着自家殿下的一举一动,立刻从判恶司的窗口探头出来,请求都沅:“大人,往事都过去了,请不要太提了。”
都沅道:“能提能说才是过去了,不能老憋着,憋出病来,还魂后傻了怎么办。”
江执扯了扯嘴角:“没事,没什么不能提的。”
成戌闷闷不乐坐了回去,但还竖着耳朵关心那头的一举一动,俨然将殿下当成了琉璃物。
都沅闲不住,边扯叶子边道:“那你就没想过澄清一切,我们地府的人可比上面的人清醒多了,知道这事错不在你。这些局外人振振有词地污蔑于你,你不想站起来,打他们的臭嘴吗,这多解气!”
江执静静看着他多动的手,想,错不在他,难道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吗?
往事如烟散,他没有半点凭证,空口对愚昧自固的人辩解再多也是徒劳无功,唾沫星子是不会消停的,反正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活,今后他们也碍不到他。
无端觉得说话很累的江执想了半天,道了句:“他们说他们的,与我何干。”
都沅被这一番冷言冷语冰在原地,他记得以前长流那傻小子说起人间的二殿下可不是这般模样,说好的清和平允、金玉其质、德才兼备、不磷不缁呢?
难道钟绣将无视**传授于这位二殿下了,还是陷入情爱中的人人鬼鬼都容易蒙蔽双眼?
他摩挲着下巴:“二殿下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听……”
“都沅。”
赵十阶压着气的声音响起。
都沅立即松手,转身就冲进审察司紧闭大门,喊道:“我也有份栽培,动一动不过分吧。”
赵十阶无语道:“那你非要每一种花草都动一下吗,是不是事务太少了,才让你这么清闲,你给我等着。”
江执默默剪下被撕成条是绿叶,不得不说,都沅撕的十分工整。
赵十阶回头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二殿下喜不喜欢看书?”
江执:“喜欢的。”
“那二殿下可以在钟大人那里借几本书,开拓视野,消遣时间,不用一直不停地剪叶子。”
“……”
江执“啪嗒”放下剪子,看了眼只剩一片叶子的枝丫,他发誓自己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手生,偶尔愣神。
意外之喜是他有事可干了,那天起他便总泡在钟绣的书阁中,相熟后还帮着几人打理卷宗。
审察司有部分的收录案子诡秘又悬殊,从头看到尾就像亲自在持刀一层一层剖析其中原由,让人停不下来。
都沅感叹道:“小成子到底是判恶司的人,他自己也事不能老麻烦他,唉有能力者都抢着去五府十殿,再有的更乐意去干轻松简单的活,没人想做判官,没人入我审察司啊!你要是能来判官司就好了,你比小成子灵光,人多也热闹。”
成戌来给江执送茶,闻言道:“一个都没有吗?”
都沅皱眉,不愿回想:“有是有,都是群砸功德进来的酒囊饭袋,还有一个生前无恶不做,死后竟然还欺凌弱鬼,抢阴德!气得我捆上他的魂就丢去判恶司了!”
然后就没人敢来判官司了。
江执玩笑道:“说不准我明日就死透了,不知我品行,功德如何,够不够上你的门槛。”
都沅摇头:“我随口感慨一下,你做不成鬼差的。”
江执怔愣:“为什么?”
成戌也好奇:“为什么?”
都沅道:“因为命簿往后上万页,翻到底都没有你的名字啊。”
视线变得模糊,入耳的声音都在延长,江执沉吟,他在阴司始终是个借宿的过客。他永远不会属于这里,也不被人间接纳,到哪都是多余。
“没事,成不了官,就去成仙啊!”都沅又低声嘀咕道,“也不行,成仙就见不到了,我可不想判官司被哭没。”
阴司不比人间,但比地牢好千万,上头晴好的时候,阴司也是很敞亮的,听说西南角还有地水瀑布,轮回司还养了只活泼的小狗魂,亲昵又聪明。
逢年过节时,阴司也似人间般红火。
每至节庆,江执总会在房门口看到人间带下来的小玩意,大概是成戌带的,江执只是有时懒怠言语,神游太虚,成戌就忧心忡忡的嘘寒问暖。
依成戌的话说,殿下变了,变得不开心,从前殿下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都没这么死气沉沉。
江执不以为然,人都是会变的,他深知自己回不到从前侃侃而谈,逢人就笑的二殿下了。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决心往前走。
但成戌想方设法,得了闲就要候在江执左右,说说话逗逗乐,如从前在澧宫般体贴入微。
这日是除夕,江执捏了捏手心的这块穿了挂绳的铜钱,这枚圆形方孔的铜钱很怪,中间的方孔比寻常大很多,是被人刻意打磨过。
江执不记得澧国除夕有送铜钱的习俗,还是一枚被损坏的铜钱,花也花不出去,这算什么寓意,孔大招财吗?
江执左右端详这枚铜板,也看出个所以然来,他怕成戌胡思乱想,觉得自家殿下已经无欲无求,再也想不开。
他只能将这小玩意和从前各种礼一并收好,这么多东西,他肯定是带不走的,但如果哪天要走,就把这枚铜板带上吧。
小巧不占地方,也算应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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