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执今晨悟出了一个极为重要,可谓重中之重的道理——点安神香忌开窗通风!
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如鬼压床般想要睁眼又动弹不得,不知道印象中的琐碎事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
他抿紧双唇,压下躁动的心,仍抵挡不住心猿意马,想揪点什么东西转移心绪的冲动。
假的。
假的。
假的。
江执念叨着,边下楼边摩挲着异常顺滑的左手手背,烫到的地方已经消肿变成了一片暗红,仿佛在提醒他昨夜真实发生的一切。
江执下楼看到起得比鸡还早,坐在角落吃面的李长流,走了过去。
“怎么起这么早。”江执道。
李长流眼下青黑更甚,一口一口吃着挂面。见江执坐下,他起身去关了可能会有人经过的窗户,才献宝似的掏出烫伤药推到他面前。
“我今早买回来的,擦了好得快。”
江执盯着烫伤药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样还不如昨夜就顺了他的意,两人一块出去找找药,总好过他独自一人早起寻药。
江执随口道:“昨夜我给你送去安神香用了吗,可有效?”
“好用,我早上差点没起来,还好赶上了。”
李长流认真点头,笑笑把药往前又推了推。
江执道:“多谢,有用就行。”
江执拿着药罐,不好再说出责怪的话,心中还在盘算自己的那份安神香到底有没有用的问题。
“你怎么不擦啊?”李长流从碗里抬头,“怕疼吗,要不我来我会轻轻的。”
江执失笑:“怎么会怕,况且烫伤过了一段时间就不会再疼了,我现在就擦。”
江执摸了摸手背的光滑,按下汹涌的疑惑,又覆了一层烫伤药。
等到江执叫的面也端上桌,两人慢吞吞的吃起面来,也不知道谁迁就着谁的速度,还是潜移默化中逐渐同步。
反正不急,去看病也还早。
等到施长信醒了,江执再带兄弟俩去看病,钟绣和长兴则自行打算。
医馆人多眼杂,四处都是病气,连日的奔波让身体疲累,去了怕是更容易染上病。
江执忽然想到多重山上,四人一龟分成两阵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一方怕传染,一方怕被传染。
谨慎又小心,还怕被人发觉他们的不算友善的顾忌,没了指路人。
心疼又好笑。
医馆依旧人来人往,坐诊的只有陈大夫和他的小徒弟,药柜中还站着一位小厮,里头鱼龙混杂,呕吐、昏迷、流血、断手断脚……什么样的伤者都有。
江执隔着面纱极力屏息,还是忍不住眉头微皱,他自觉这样有些失礼,起身出了医馆。
今日没有刺眼的阳光,满空如雾般浓稠的云悬停空中,隐隐有下雨的意思。凉风不轻不重地从身边拂过,吹去满身的不适。
江执打算站在医馆门口透口气,等差不多到了他们俩看病再进去也不迟。
“这年头,总有看不完的病,你也是看病的?”
江执身边站了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身上背了个盛满桃子的箩筐,看样子是要捡完药去卖桃子,两人不过同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就十分熟络地与江执攀谈起来,还热情地分了江执个桃子。
桃子青红相交,一看便知其脆口清甜,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江执回道:“不是,我等人。”
男子疑惑道:“那怎么遮着脸,不是风寒来捡药的?”
江执随口说了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我身体比较弱,医馆人多病杂,所以多些加了些防护。”
“噢这样,你说话就挺生,不是鹊城人吧。”
“不是,陈大夫医术高明,在下是慕名而来的。”
男子点点头:“那你可来对了,陈大夫心地善良又妙手回春,你年纪轻轻的看起来确实也不像是生病,其实我也不是为自己来的,我是为了我儿子,来了好几回了。”
男子说罢,苦闷地叹了口气。
江执道:“是顽疾?”
男子道:“也不是,就是三天两头被吓,丢了魂,惊惧所致,给他拿点安神药。”
江执道:“丢魂?”
“是啊,被那些该死的鬼吓得,让我家孩子觉都睡不好,天天哭天天哭,也买了符药,挂了驱邪的东西,都没用。这不没办法又来拿安神药了,这药吧大夫又不愿意一次给我多点,只能隔三差五的来,没尽头了嘿。”
“唉,要不是他是姓陈,我都怀疑他是诓我多来医馆送钱的,这副药要是再不能根治,我只能上别家试试了。”
说到痛处,男子的倾述欲爆满,每说一句对日子的不满都算作一次发泄。
江执没有劝解他药自然是按时按量吃的,若一次性用量过度,怕物极必反。陈大夫的叮嘱他尚不入耳,江执只是个来看病的路人,他怎么会听信自己的话,不曲解他是医馆揽客的帮手就不错了。
但为了感谢男子慷慨赠桃,江执拿出一张符递给男子。
“小孩子确实容易被鬼怪吓到,我这有个驱鬼符挺管用的,只要放在孩子身边就好,你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多谢。”
死马当活马医,伸手不打笑脸人,男子笑着收下这一份善心。
难得遇到一个愿听自己唠唠家中琐事,还不嫌烦的人,他心绪顿时开朗几分,又给江执塞了好几个桃子。
男子一见如故般把江执当成了知心人,絮絮谈起鹊城哪家酒肆最好喝又便宜,夜里西街最热闹,十几日后的七夕夜鹊城的诸多商铺都会便宜一半,那日的“巧针”得主能赢白银二两。起初江执都面带微笑的倾听,直到男子提到了深巷的男妓楼,正是将施长信抓去那栋楼。
“那楼里好玩意多着呢,给钱就能细细洗,你绝对没见过……”
江执欲言又止,突然觉得着门口站的十分不安,脚下如有钉海,落在哪处都隔应。
男子将他的左顾右盼理解成怕屋里人,坏笑道:“已经娶妻了?”
“没……”
江执才冒出一个字音,男子就打断了他的话:“那也没事,只是玩玩,不会怀孕又不会被赖上,谁会当真啊,娶妻生子才是正道,也不用担心会被知道,这种事心知肚明就好,没人敢霍开脸去说……”
男子每一个字都让江执想起那些房屋弥漫的怪味,腥臭夹杂着一丝血气,还有各色花香在焖热的空气中交合,酝酿,发散。
记忆中的味道勾起方才医馆内的血腥气,江执不禁眉头紧锁,努力忍下那股恶心劲。
或许男子也知道这些事不便宣扬,他凑近江执小声地说话。
这几日江执出门前,钟绣都给他描了眉遮掩一二,乍一看江执就像个浓眉大汉。
江执感受到他的靠近,不适地后撤一步。在他远离之前,男子突然注意到江执眉间有个细小的痣,他瞬间想起告示栏上的通缉令,心里咯噔一下,神色骤然凝重。
江执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抱歉,好像到我去看病了。”
江执无心管别人的私事,他有些站不下下去了,想找个由头进去。男子当即抓住他的手臂,这一贸然的举动让江执手里的桃子落了一地,脆桃顷刻间扁塌软烂。
他凑近端详起江执的上半张脸,江执不适地后撤几步。
男子紧抓不放,面上挂着牵强的笑意:“既然我们都认识了,不如我们坦诚相见,仔细认识认识。”
江执截住男子往前伸要摘他面纱的另一只手,见江执反抗,男子便认定他是做贼心虚,变相承认自己有问题。
他扬起嘴角,觉得通缉上的赏金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江执反拧住他的手,将他推远,皱眉道:“我们还没熟到这份上吧。”
“都互赠东西了,怎么不算熟。”男子不说破,笑着又走近,还装作亲昵地模样去解江执的面纱。
“你越距了。”江执挡开他的手,警告道。
“你是心虚了吧,一张脸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
路过医馆的行人频频回头好奇地他们,江执不再理会男子,他没有进医馆,转身往医馆旁边的巷子里走。
男子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脸,江执隐隐猜出他的意图,手中掉落的桃子也不捡了,在男子彻底闹开之前还是先离开的好。
男子立即拉住江执,低声道:“我都看见了,你长得和画像上那人一般无二,你方才说等人……等谁!等你在这收买的同伙吗!”
江执再次将他的手甩开,男子不依不饶抄起箩筐就往江执身上砸,全然往了眼前的人在画像下的描述有多可怕,凭着一头热就往上冲。
江执不费吹灰之力就躲开他的箩筐,只是没躲过跟着箩筐四散的桃子,男子紧跟着拳脚并用冲上前,江执只能将他按倒在地。
与此同时,方才两人站着吹风的地方突然开了扇窗,靠窗站着三四个看病的人,伸出半个身子向外看与回头的江执对上视线。
探询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要将江执脸上的面纱寸寸割碎绞烂。
窗纸薄如蝉翼,天晓得他们听了多少。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打晕,明日再换身装束,少出门。
男子拼命挣扎,挣扎中江执给予他的符纸从怀中掉落,他也无暇顾及。一人怎么会斗得过恶鬼头子,他转念一想,最先发现也是有功,何不让别人上。
男子随即哽着脖子大喊道:“救命啊,旧城恶鬼头子要杀——”
男子动静大嗓门更大,注意到这场纷乱的人越来越多,江执只能弄晕男子往深巷躲去了。
深巷那头是影影绰绰追来的人,不用多久这事怕要在鹊城传开了。
路过有所听闻或被鼓动的人闹哄哄地冲进巷子里,倒在巷口的男子在人海下避之不及,哪怕路过的人尽量避开还是有好几脚落在他身上。
箩筐变形,四散的果子被踩烂,汁水和脚印烙在了那张符纸上,起初都带着好心的物件转瞬碎了一地。
跟风追上来的人很多,但江执很快甩开了他们。
他不想走远,医馆还有人等着他,巷子里的人家很多都会在门口摆上晒干或待晒的柴火,江执刚躲到一堆废柴里头,柴火就无风自倒。
触了霉头,人和鬼路过都要来掺和一脚。
江执习以为常,信手往空气中飞出一张符,符纸骤然停在半空,紧接着冒黑气,片刻间小鬼便化作一阵烟消散了。
灰蒙蒙的云雾笼罩在鹊城上空,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四周都安静了,他才折返回医馆。
刚刚巷子窄,能看清他打扮的人不多,现在留在的医馆都是真心看病的人,方才那场闹剧想必他俩已经听说了,出来看不见他怕是要急。
他得回到医馆,但不能光明正大的回。
江执一路避开人走,从医馆后面翻墙而入,落下时和站在屋檐下饮茶陈大夫装了个正着,面面相觑。
方才在医馆前门,一个专心看病,一个侧身屏息,谁也没见着谁。
他们都对对方有所耳闻,只是了解程度不同,在江执画像满天飞之后,陈大夫曾站在告示栏看了许久,看得连连啧声,像!当真像!和祖父说的一模一样。
看的多了,他便一眼认出眼前人。
江执对这位陈大夫知之甚少,那日独自来寻医馆也只是在门外,从洒扫小吏处得知医馆开门的时间。
他想,能出现在后院,看上去这般怡然自得又岁数不小的人,除了陈大夫还能有谁。
后院没有什么患者,陈大夫只是趁着大部分人都去看热闹了,便端着空荡荡的茶壶来续热水,又因口中干渴等不及端到前厅,才停下来先解解渴,不早不晚地碰上了行踪诡异的江执。
雨渍在他千草色的衣衫上尤为明显,衣摆还带着墙头的尘土,此刻的尴尬与狼狈不亚于五慈庙那日。
江执扶好被他衣摆带歪,摇摇欲坠的墙头瓦片:“抱歉,我来找人。”
陈大夫维持着茶杯在嘴边的动作,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人,揉了揉眼睛,老泪纵横——见到活的了!
他语无伦次道:“请进请进。”
说得话都是白废,因为人已经不打招呼,自入家门了。
摆设般的面纱沾上雨水,江执暗自叹气,脸也着遮了,眉也画了,但还是无济于事,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认。
在苍梧除了师门的人之外都没人认得自己,船夫也只以为他是某朝送来修习的殿下,多重山更没人认得自己。
归根结底还是那画像流传太广,他从前不喜,也不曾留过半张画像,却还是有这般相似的画流出,真应了那句俗言。
可俗言也有偏待,叫无关紧要的画像捅破薄纸,急急面世,真相却在上千唾沫中无声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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