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钱到何处都是通行证,即使身处地府,成戌和钟绣等鬼差深谙这个道理,一个选择埋,一个存在人间的钱庄。

上次成戌给江执的银两终于派上用场,深更半夜借用客栈的厨房,老板也毫无怨气地拿出了后厨的钥匙,还新添了油灯。

后厨一面靠墙是半敞开的,只有厨房顶部覆盖遮风避雨的顶棚,棚外的空地都沐浴在月光下。

李长流影子似的跟着江执身后,反正要等,睡着等醒着等,不如跟着来干点活。

两人各坐一张矮凳,围着低矮的火灶,不大不小正好放得下煎药的砂锅。实际上江执亲力亲为,李长流没什么活可干,他只要乖乖在旁边坐好就行了,生火都轮不上他,江执轻飘飘用一张符纸就点燃了柴火。

此刻的宁静让江执想起在林府厨房静坐的那晚,温热草木灰贴上溢血伤口的温热刺痛恍如昨日。

江执触摸颈部,他按时用药,已经摸不到伤痕的存在了。

往常这个时候,定有不安好心的恶鬼藏着暗处,趁机中伤,惊扰。但钟绣来后,身边的鬼就变少了,小恶怵官,小鬼也不例外。

炙热的火焰在深夜中极为明亮,李长流双手撑着脸靠近火源,放空自己呆呆地看着火,给自己烤烤暖。

暖意上涌时睡意也紧随其后,李长流用手挡住半张脸低垂着眼,头一点点低下去。

“火烧眉毛了。”江执带着笑意伸手抵住他的额头,把他微微往后推。

李长流一下醒神,两只手来回扫荡自己的眉毛,还好!还在!

江执忍俊不禁道:“觉得冷?”

他用手贴了贴炙热的脸颊,摇头道:“这样暖。”

这样暖,究竟算冷还是不冷,江执着实沉默了好一会儿。

“实在困得不行,就先上前眯会儿,好了我叫你。”

李长流不想走,把脸打地啪啪作响,强制打起精神:“现在不困了。”

江执顿了顿:“李长流,时间还有很多,还有许多事也都可以去做,不用一天掰成两天来过的。”

李长流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江执以为他要解释,耐心等他回答。

他却说:“你突然叫我全名,显得好严肃。”

江执:“……”人心难测,人的关注点更是清奇。

江执道:“我没有讨厌你。”

“噢……嗯!”

李长流登时张口结舌,不知作何言语,他都想把那天娇气的自己拉出来好好揍一顿清醒清醒,再将这些矫情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

他以为江执不记得那些酒后胡言了,结果他什么都记得。

“你不是个自信满满的人吗,怎么老想会不会被人讨厌?”

都是虚张声势,李长流想。

“因为没人不讨厌我,除了长信和我妹妹。我伯父说我自大,莽撞,狂妄,一天到晚惹事,比狗还招嫌。”李长流笑笑,“我开始也以为爹娘一心疼爱我,其实不是的,他们只是喜爱听话的好男孩。我总是与他们唱反调,读书识字又学的慢,还整日打架,他们已经厌倦我了,让我能活活,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不能活就干脆卖掉了事。”

“哼,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要狗改不了吃屎!别人的喜欢讨厌,管我屁事!我只关心我在意的。”

不用江执安慰他,他就自己看开了,还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这力道是要把当年没砸出去的拳头都补了。

末了,李长流讪讪揉了揉自己的腿。

突然被点名在意的江执没忍住笑出声,再次表示:“嗯,想通就好,我不讨厌你。”

李长流情绪高涨又说了太多话,刚想裂嘴笑,“嘿”在喉咙卡成了一连串的咳呛,李长流赶紧捂嘴。

江执顺着他的背脊拍拍:“最近咳血咳得多吗?”

“还好,不多。”

江执拉过他手看看,李长流突然抽回去在腰上抹了两把才乖乖伸过来,江执不语将他的手放在膝上把脉,脉象没有任何变化,死相依旧。

“要好好休息,别乱跑乱爬,多在客栈休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不要!”李长流急了一下,转而小声反抗:“我待不住,我病习惯了,不累也不难受,我不能跟大家一块上山下水了吗?”

他皱眉努着嘴,眼里全是恳切,听上去像在撒娇。

最怕很少低头的人突然俯首,打掉牙也要往肚子里咽的人突然喊疼,从不在人前落泪的人咬着唇憋了满眼的泪。

对于李长流的请求,江执无法拒绝:“没说不可以,但你不舒服要及时说,不能忍着,知道吗?”

得到想要的答复,李长流原形毕露,笑开了花:“好,知道了。”

江执突然生出一种踩了圈套的感觉,咕嘟咕嘟的声响打断江执的思绪,他拿起干布去抬火架上的砂锅。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江执的左手迎来了今夜第二次摧残,江执颤抖着挪开瞬间红肿的左手,单手险些端不住药,但幸好他及时把煎药的砂锅放到地上,没有白费这些药材。

李长流急忙拉起他到水缸边,拿着葫芦瓢盛水,不断地往江执手上浇。

“疼吗,不知道半夜有没有还开着的医馆。”李长流道。

“没事了。”

江执甩甩手擦去水渍,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贴上炙热的手背缓解肿烫,江执嘱咐李长流把药倒出来,李长流看着江执坦然的样子也不好多问。

李长流端着药碗,猛吹一通,觉得差不多温了,囫囵吞下肚。

江执忍不住道:“慢点喝。”

李长流抹了抹嘴:“我看外头还有屋子亮灯,要不然还是去买点烫伤药吧。”

不想添麻烦的江执拿过空碗,不容拒绝道:“不用,只是烫了一下,去睡觉吧。”

李长流无奈点点头,寻思着明日早些起床去买点烫伤药,行至楼梯他忽然感到喉咙血腥上涌。

他极力压制,脚步不稳冲进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血终于压不住喷涌而出,他熟练地扯过衣袖捂住口鼻,又用另一只干净的袖子胡乱擦擦唇边血红。幸好这次他是一个人睡的,不用吵醒他们,叫他们担心。

许是他方才喝药太猛反应才这样剧烈,李长流试探性地握紧冰冷麻木的双手,又合在一块搓了搓热。

咳血他都咳惯了,每次咳干净,睡一觉醒来就没这么难受了。

真正让他不安难受的是越来越适应的身体,他本该高兴,可直觉告诉他这不是治愈的征兆,而是漫长的回光返照。

闻到血气,小王八在他腰间狂扑腾四肢,李长流洗干净手才把它解下。

李长流趴在桌子上,看着小王八在他眼前转圈,喃喃自语道:“我要死了你这么高兴啊?”

感受到李长流低落的情绪,小王八停下欢快的脚步,爬到李长流的手背上,讨好地贴着他。

李长流捧起它来,左右端详:“你真的通人性诶,好奇妙怎么做到的,你会说话吗?会不会写字?你不会比我还能写吧,写给我看看?”

安慰突然变观摩,哄人反被考察,小王八轱辘一下翻到桌子上,缩进壳里装死不动了。

烫伤并不严重,顶多几天就消了,还是睡觉比较重要,这是江执下山以来的经验总结,天没塌下来就要按时睡觉,否则想睡都睡不了。

江执洗干净碗回到房间,点了安神香,夏夜闷热虽把窗虚虚合上,还是留了条缝透风后才躺下,他平躺着将左手伸出床外,闭目入睡。

刚闭上眼,从施长信五指掉落的灰烬突然抓住江执的心,他那时撇到的一抹黑有了答案。

是黑符,他睁开眼,眉头紧锁。

施长信并没有被附身的痕迹,举止如常,且两人的相处模式更像施长信有恩于苏文,所以苏文对他总是说一不二、唯唯诺诺。

男妓楼这出是个乌龙,误把施长信掳走,让本就有亏欠的苏文更加不敢说话顶撞还极力帮施长信解释,两人之间一片和气,那里像是被附身和附身的关系。

在祠堂,苏文的突然消失想来和施长信有关,那时苏文一声不响便消失了,施长信却没什么反应,本以为他见识广大才能自持冷静。

深思下来,明明是一手造成,胸有成竹。

他可以在奉督庙以一敌百,用的符青出于蓝,就可以利用黑符和鬼做一些更深层的交易。不过这都是江执的猜测,背后的真相还得与施长信谈谈,他极力进取,为了自报固然是好事,可不能用黑符做出控制小鬼的事,若遭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安神香很快弥漫整个房间,江执呼吸渐平,陷入了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觉得烫一阵跳一阵的左手被人托住。

滚烫的痛意被冷泉缓缓冲洗抚平,冰凉膏状物被指腹均匀抹在江执的手背,托着他的那只手又是那样冰凉,让江执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松开。

深更半夜,这样的冰冷的手,他的到来让房间都陷入寒凉中,耳边还有锁链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江执往被子里缩了缩,那人察觉给他掖紧被口。

江执睡眼朦胧,来日才该见到的人近在眼前。

他想,这是做梦还是醒了,若是醒了那安神香未免也太废物了些,是不是过了期限没用了……

这人嘴上设限下次,下下次,过了入伏又是大暑,然后是中伏、立秋……究竟是为什么,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从前是巧合,上次是被迫,这次绝对是故意为之。

眼皮渐渐下沉,托着他的手欲撤离,江执本能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视野勉强开出一道缝隙又重新乏力地闭上。

长流登时顿在原地,心口紧张地揪在一块,怕被发现又期待他能发现这颗溢满快要藏不住的心。

常说在人间鬼官与人无异,不过是多了表象的心跳和呼吸,好混在人群中办事不被识破。

他总是懒得吐息,不喜欢走路,不去理会胸口的跳动,只有别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才会学着做个人。

他生来就是死物,故打心底里觉得这套“为官好处"就是上头为了收招鬼官、保证办事安全、提高效率所制。

对都沅说的“每每勘破疑案都觉得心潮澎湃,暇时到人间走走又宁静自在,好似自己还活着,真好!”他不以为然。

后来他渐渐体会到了都沅说的好,人有七情六欲,眼和心都是最直接的表达。现在反抓住他的那只温暖的手让他悸动不已。

长流屏住呼吸,一颗假装鲜活的心如激烈的擂鼓般,滋生壮大的欲念鼓动着他。长流不带眨眼地想,如果他现在醒了,他就要用更直观的举动剥开暗处的心给他看!

江执迷迷糊糊想要牵引着他的手凑到唇边咬上一口,这样就扯平了,让他也苦思冥想,烦闷去吧。

但最终只是把那人的手拉到锁骨放着,将他手捂热,掐出印来。那个念头也未实施半分,长流振奋的心也在江执传达的暖意中安定。

他一时抽不出自己的手,索性放弃,避开上药的地方任由江执攥着,坐在鞋踏上,头搭在床边就这样端详起睡梦人的容颜,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柔情。

没有人知道,现在才流传的画像在旧城有成千上万张一模一样的。

画像上的人是曾经这座城万人敬仰,期许做后世明君的二殿下。

这画像栩栩如生,可它是因为怨念而作。

众鬼画他不是为了崇敬一位君主,而是为了记住这位千古罪人的脸。

那是长流被困旧城的第一年,城中挂起了他的画像供人咒骂、做射箭的靶布、做比鬼还恶的“门煞神”。

他看着画像中熟悉的脸,心里没来由的难过。

他曾经对着他的画像,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遍遍临摹,却始终描摹不出他半点神韵,就连那张泛滥的画像都比他画的栩栩如生。

长流挪近几寸贴上他的额头,两人呼吸交缠,现在他不用再只看着他的画像,可以重新做跟在他身后的游魂,可以继续不轨的私念,可以离他很近很近……近到鼻尖轻触,近到唇齿相依,近到呼吸交融……

抓着他的手忽然紧了一瞬,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紧张抓握的,还是榻上人睡梦中发出的动静。

他得了甜头,想要深入却又不敢了,最终只在他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疾风撑开床内侧的窗,寒凉涌入吹乱桌上的云烟。心中的思绪被洗劫一空,长流顿了顿,退离让他险些失陷的人。

他感觉到抓着他的手渐渐卸力,已经到了可以轻松抽离的地步,他却不放手,转而牵起江执的手,落了个吻在指间。

“好梦。”他轻声道。

随后轻手轻脚越过熟睡的江执,去关严实风中吱呀摇晃的窗,安神香的烟柱又缓缓攀升。

他忍不住腹诽,这客栈怕是和鬼怪、盗贼、流氓有私交,哪有人将窗户定在床榻边的,事成后好五五分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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