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执走前贴的每一张符都很高,彻底查看过后,只有厨房门顶的黄符不见了。
难道李长流说得都是真话?可他这个小身板,到底是如何够到这么高的门符的?
就算搬来凳子,踮起脚,伸长手也不容易碰到。
心底疑云渐起。
江执认真细致看过每一处符地,才缓缓走到门口。
走到前厅,恰巧响起敲门声,他盯着紧闭的门,抬手放在门闩上。
门缝微微打开,却见不屋外的光照进来,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
“殿下,久违了。”
江执将门拉开了些许,维持在一个他进不来,但江执能看见他的宽度。
见江执露面,判恶官嘴角愉悦地扬起,双眸明亮。
江执微微吃惊:“你怎么来了?”
长流手里似乎提着食盒,闻言刚抬起食盒想邀功的手缓缓落回原地,他怔愣片刻,有些不知所措地落下眼帘。
就好像期盼等待了很久的事情,临门一脚,突然落空。
半晌,长流低头闷声道:“你这是要去哪?”
明明没有下雨,他却像雨中跑来一只湿漉漉的大狗一样低下脑袋,拇指反复摩挲食盒的手柄。
江执的视线从他纤长的睫毛扫过高挺的鼻梁,落到他紧闭的嘴唇。
江执缓缓道:“有些事还没办完,打算出去找人汇合,顺便买点安神香,怎么了?”
他失落低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江执拧眉,认真沉思片刻,反问道:“什么日子?”
长流指尖微微泛白,欲言又止。
江执极有耐心地等他回答,他当然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日是大暑,他记得一清二楚。
路家有两个经验丰富的捉鬼人,他本就没有打算去找张辞,回到客栈后守着这里,顺便慢慢等着这小鬼……等他来,给那夜的安神香证道。
这香,他可是花了很多碎银买的,如果证实没用,一定要找老板理论理论,再找这小鬼说清楚。
两人就这么在门口杵着,江执扶着门框看向他手中物件,明显是有备而来,不知他准备了多久。
长流摇头,牵起嘴角笑道:“没什么,要办什么事我帮你,或者跟你一块去?”
他不深究江执忘记约定的这件事,退的这一步让江执心尖稍软,原本想要惩罚和质问的嚣张气焰一再消退。
他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事,先进来吧。”
江执领头,拿起柜台的烛火往角落靠窗的位置走。
短短几步路,长流话语不休。
“如果有事就去办吧,长夜漫漫我可以等的。”
“没事。”
“或者我跟着你去,夜深路黑,一个人外出危险。反正我左右无事,也来到这了。”
“不用。”
“……你真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他看似处处为江执着想,其实话里话外都在透露委屈的心,再三得到近乎敷衍的回答后,他终于忍不住再次问出口。
江执轻轻放下烛台,转身无奈道:“现在想起来了,抱歉,白日事多,方才一时没记起。”
他不再计较,重新扬起笑脸,打开食盒,端出来一份莲子汤,放到江执面前。
“尝尝。”
江执垂眸,在心中构思的千百种问法突然咽气了,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难道要直接质问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给自己上药,总是说话不算数地出现,还偷偷吻了他吗?
话一出口,这碗汤该何去何从。
两人好不容易回到朋友的位置,难道只是一个吻就要打碎,又变成比陌生人还要多一分刻意疏远的距离。
明明他们曾经那样要好……
江执坐下,拌了拌面前这羹汤。想起他去旧城做与他无关的差事,总是比自己先一步发现身上的伤,在青楼旁的巷子里那一瞬的低落……点点滴滴,从前他以为这是竹马之交的情谊。
而今,他心底突然冒出一个不敢想的念头。
江执浅笑道:“有心了,你对每一个朋友都这样好吗,难怪你胜友如云。”
“那也是分人的。”
江执的手停住动作,诺大的厅堂只有这一角亮着光辉,橙黄的光打在长流脸上显得柔和沉静,盛满稀碎星点的双眸不加掩饰的望向江执。
让他本就纷乱不宁的心绪彻底失去平缓跳动的章法。
江执听到自己的声音伴随着紊乱的心跳响起:“为什么,因为我是你在人间认识最久的人吗?”
长流张了张口,“是”这一字堵在喉间怎么也不想出口,他一想到方才只有自己记得大暑,还有人排在他之前这件事就心闷得不行。
“不是,因为心力有限,我想随心所欲,只对我想对的人好。”
他说着,侧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不去看江执的脸,自顾自闷气。还不知道江执故意说的忘记,其实是因为他的越矩而起。
江执哑口,心下一凛,想起秘楼那夜的胭脂男子,他后知后觉……同样都是过线的行为,对胭脂男子,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躲得远远的。
对他,仅仅只是想知道原因?
当然不是!更因为他神出鬼没,瞒着自己,还,还……不明所以。
瓷白的勺柄在江执手中不断被揉捏,面前突然伸来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
指尖靠近就要相贴,江执扶着碗边的手指缩了缩,那人修长的指腹贴着碗边停了一会儿,和他隔着一指的距离。
他提醒道:“你怎么不喝啊,再不喝就冷了。”
“噢。”
江执体会到了什么叫食之无味,他囫囵喝尽,没尝出什么味来,碗空不过须臾又被添满。
长流直勾勾盯着他,道:“味道如何。”
他真是把想得到回馈都写在脸上了,江执想到什么,神情一滞:“你做的?”
他笑容更甚,脑袋如小鸡琢米。
江执认真地品味了一口,给出答复:“好喝,很好喝。”
第二碗入口,莲子清香可口,想不到这些年他厨艺见长。他第一次下厨还是在江执宫殿的小灶,他忙活半天,就给江执做了碗夹生的面糊。
那时成戌悄悄和江执说:此物一看就不能入口,殿下小心!就借口腹中饱满,拒了他吧。
这话被耳朵尖又年轻气盛的判恶官听到,第一次下厨备受打击的他愤愤拿起锅铲,不成功便成仁!
随后在江执的厨房奋战了一天,在两位无常找上门之前,他终于煮出一碗……熟食。
十几岁的少年身影忽然变成眼前这般成人模样,困在旧城的那段日子里,他有在练习厨艺么,一个人看着过往熟悉的景物,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本不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要做的是惩奸罚恶,却因为他遁入收魂的深水,值得吗?
江执低头看汤,语气自然试探道,“前几日赵大人还同我说,日后办喜宴要请我去,在阴司千百年,有个人陪伴也是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好事酒?”
“我……”
江执笑着打断:“你说你朋友众多,就没有遇到眼缘不错的姑娘?说不定来日判官司可以好事成双。”
长流一口汤哽在喉咙,江执自以为问得很隐晦,可他的一举一动,在长流眼中都是一场排山倒海的弹拨。
笑赵十阶苦恋无果的黑白无常曾和他说起这事,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一个动作、一个视线都将泄露深藏的爱意。
他可能……暴露了。
他太懂赵十阶几百年的无望,他先前还暗暗立誓,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谁知一道封城就是近百年,思念堆积如海,蠢蠢欲动才往前半步就被发现了。
他苦笑着认真道:“怎么了,你要给我做媒吗?”
给他做媒?江执绝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他无法想象长流和别人在一起的模样,会和百年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看着一个人,到哪都粘着吗……江执不能想象。
江执牵起一丝笑道:“不是,我可做不了媒人,我认识的人不多,你如果想……”
长流道:“我不想,也不会喜欢别人。我更不会像赵十阶一样只敢偷偷对她好,我要让我喜欢的人慢慢体会到我对他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是年深日久、刻入心底的。我想他知道他于我是清宵皎月,白昼朝阳。”
是特别,是唯一,也是恒久不变的。
外头似乎起风了,紧闭的窗缝都不断有风窜进,火焰摇摇欲灭,两人映在墙面的影子也跟着摇晃,晃得人心神不宁。
江执避开他明亮又直接的眼眸,语无伦次:“你,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两个人……”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他还没说喜欢谁,江执就自乱阵脚了,耳闻目染的谣言真是害人!安神香也害人!
他恨不得张辞和黄作颜现在就踢开客栈大门,打断他胡乱发散的思绪。
长流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被发现,索性登上船只,推波助澜。
长流叹了一口气,笑道:“这算拒绝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能不能不要这么快,你再等等,等到你发觉你也喜欢我,最起码你现在是不讨厌我的吧?那是不是代表有……那个可能。”
什么可能?哪个可能?怎么又是讨厌???
他看上去有这么多讨厌的人吗?
场面一反攻势,编网等猎物的人突然失足。
先前江执还神态自若等着他落网,要和他理论一番,现在他涨红了脸,从未如此手足无措。
江执道:“我,我没有讨厌你……”但也没想过这种喜欢。
长流笑容牵强,缓缓道:“你会觉得不适吗,男子间的情爱有违伦常,不说人间,阴司也少有这样事。”
何止阴司少有,人和鬼差,口诛笔伐的恶人和判恶官更是稀奇。
他的失落潮汐简直要将江执淹灭,李长流说的皇子惨剧还历历在目。
江执当即道:“伦常是不变,但不是绝对的,你都说随心所欲,干嘛在意别人的看法。”
江执说罢,忽然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好像话里有话,变相答应了他似的,他反复揉搓滚烫的耳垂,寻思如何找补。
长流站起身打开窗扉,顺势站到他身前,江执不得不抬头看他。
一如宫城墙上那日,凉风吹乱两人的发丝,只是这一次再没有官帽掉下来,遮掩一下江执面上的红晕和迟迟不褪的烫意。
他靠近,江执就往里挪动,他只能单膝撑在长凳上,俯身轻轻拉住江执的手。
“所以我才问你,你会是绝对之外吗。如果伦常外面是沼泽、毒瘴,我在那里等你,你会来吗?”
“我,我不知道。”
一切太过突然猛烈,江执一下无法给出回应。他表达情意的方式比江执遇到过的其他姑娘都大胆直接,压得他喘不过气。
江执想要抽离被禁锢的手,没抽动。
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没想过男女之事,更没想过断袖之事,曾经当做浮云的谣言,忽然之间飘到眼前,驱使它的主人还是这只熟悉又陌生的鬼。
长流看出他的纠困,后退一步松开他的手,轻柔地笑道:“我喜欢你,但不着急得到回应,你也不用在意,一百年、五百年、上千年……我都等得,只要你别不想见我。”
他以退为进,就差把浓烈的喜爱举到江执眼前晃悠。
五百年……
深巷那夜等了五百多年的赵十阶的落魄背影渐渐变成了眼前人的模样,在江执心中久久萦绕。
江执嗫喏道:“你得让我想想。”
他心头雀跃:“想到下次我来的时候吗?”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中伏。”
“……”
江执无言以对,凉风习习下终于找回了一丝神志,大暑距中伏也不过短短两三日,投胎也没这么快的。
长流见他无言,刚想松口中秋、重阳……客栈大门忽然传来响动。
蜡烛一下被掐灭,客栈重新陷入黑暗,江执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住,长流一下把他拽进楼梯下那间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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