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悠然只得在一旁坐下,等待着占卜结果。
寂荼将纸笔递给他,示意道:“请王爷写下生辰八字。”
谢景熙起身执笔,刚好隔开了凌悠然的视线。
凌悠然看不见他二人的动作,只听得寂荼忙碌了一阵,便道:“恭喜王爷,大吉。”
孰料,谢景熙却歉然道:“劳烦大师再为本王卜一次。”
凌悠然心中一跳,隐隐猜到了谢景熙要做什么。
果然,接下来的占卜,寂荼每说一次“大吉”,谢景熙都要找一个借口让他重新占卜一次。
直到寂荼说出第九次“大吉。”
凌悠然心中一叹,九占九吉,竟是同她完全相反的命格。
然而,得到这个命批的谢景熙不但没有半分愉悦的神色,脸色反而难看到了极点。
凌悠然越看越心惊,这还是她认识谢景熙以来,第一次见他失态成这幅样子。
虽然不是很想作这个比较,但是凌悠然却不得不承认,单说做伪君子这一行,凌谨睿远没有谢景熙功夫到家。
可以说,如果不是这小子自己不想装,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他的身上看出破绽。
然而此刻他的情况却并非是不想玩了,而是失控了。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凌悠然来了兴致,难得好心的拨起了手腕上的佛珠。
“啪嗒!”
檀木珠串的声响虽然不大,但足以将谢景熙惊醒。
于是他收敛了情绪,但还是冷淡道:“劳烦大师。”
这次倒是懒得奉陪了,可是很明显,更奇怪了。
凌悠然当即便挑了眉,心道谢景熙今天是抽的哪门子疯。
寂荼这人就差在脖子上挂个牌写上雍和帝的狗腿子了,所以随口一提都不知道能惹出什么麻烦,更何况雍和帝的那颗龙心足有八窍,一旦起了疑心再来十个谢景熙都得喝一壶。
所以她干脆将佛珠从手上取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玩,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命格,王爷还不知足吗?”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那便是摆明了挖坑陷害,悬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可是从凌悠然嘴里吐出来,就是简单明了的尖酸刻薄不是人话了。
寂荼念了声佛号,皱着眉看着她手中的佛珠,他原本就是一脸苦相,如今苦上加苦,越发的不忍直视。
谢景熙终于伸手,隔着一串佛珠,与她掌心相贴。
凌悠然微微一愣,静静的看着他。
佛珠被他一点点移动,缓缓的悬在了指尖上,将坠不坠的一瞬间,又被他轻轻的推回了凌悠然腕间。
替她带好佛珠以后,谢景熙并没有松手,而是隔着檀木珠串,温柔又克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良久之后,终于轻轻一叹:“我没什么不知足的。”
寂荼突然觉得佛号有些烫嘴,下意识的换了四个字:“色即是空。”
凌悠然几乎都要翻他白眼了,心道谢景熙的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谁问他这个啊!
反正她仁至义尽了,他不肯上道她也没辙了,毕竟过犹不及,再做什么就是欲盖弥彰了。
不过到底是没甩开他的手。
寂荼突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凉。
好在谢景熙终于想起了他,谦声道:“抱歉大师,是小王失礼了,还请大师慈悲为怀,不要放在心上。”
寂荼当然不会在意,转而望向凌悠然道:“王爷近来如何?”
凌悠然只得抽回手,将右手放到寂荼面前道:“叨扰大师了。”
这句话倒是难得的真心诚意,毕竟按照她对谢景熙的了解,这丫指不定使了什么折腾人的手段。
“且慢!”
不等寂荼动手,谢景熙却突然开口阻止。
凌悠然这次真的火了,之前要十八般武艺用尽逼她来见寂荼是你,现在推三阻四横生枝节也是你,这花样变戏法的见了都得喊您一声祖师爷吧。
只是还不待她发作,却见谢景熙从胸前取出了一块薄如蝉翼的纱绢,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凌悠然的脉门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总算心满意足的舒口气,再次道:“大师,请吧。”
凌悠然磨了磨牙,好不容易忍下了骂人的冲动。
这个时候,寂荼就展现出了得道高僧的胸怀,只是淡淡一笑道:“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寂荼便收回了手,凌悠然赶在他开口前果断夺门而出。
反正这老秃驴嘴里没一句能听的,还是让谢景熙自己受罪去吧。
何况,她也确实不关心。
当然,她也没走远,毕竟她难得来一次有匪阁,自然要多逛逛。
她虽然早就搬离了有匪阁,但是日常扫洒的宫人还是有的,可是出来了足一刻钟,却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便知道是谢景熙一早把人遣散了。
一念至此,凌悠然缓缓的伸手,接了片随风落下的竹叶。
凌悠然喜欢青竹,倒不是为了附庸风雅,相反,为了不落这个口实,她并未透露过这一点,也不是为了它被附加的种种深意,她也自知不是什么志趣高洁的人。
所以,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
这件事起先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却被谢景熙先一步窥知,时至今日,她仍然能回忆起当时那种凉透骨髓的惊惧。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的可怕,不仅聪慧绝顶见微知著,又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而且几次交手后,她又发现,无论处在怎样不利的处境,他总有办法化险为夷,甚至更多的时候,你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根本没有出手阻拦的余地。
所以,如非必要,她实在不想与谢景熙为敌。
虽然最好的选择是同他江湖不见,但凌悠然扪心自问,其实是不太想的。
“色令智昏?”
低声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后,凌悠然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寂荼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一面想着有的没的,一面寻着儿时的记忆寻一方假山。
她自小爱僻静,有匪阁已是清华宫的最偏僻的一角,这假山之中的洞穴便完全是她自己的洞天福地了。
然而,今日福地被破了风水,谢景熙早早的鸠占鹊巢,坐了个好不自在。
见她来此,谢景熙只是侧身一让,完全没有完璧归赵的自觉。
这洞内狭小,凌悠然自然是没有同他挤的心思,所以只是抱臂而立,不咸不淡的看着他。
谢景熙却破天荒的没有看她,反而将自己全部隐匿在了阴影中。
凌悠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的声音波澜不起,竟是前所未有的冷淡。
“我确实在等你。”
凌悠然并未接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寂荼与沈致先前所言,并无二致。”
凌悠然还是没有反应,倒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终于,谢景熙嗤笑了一声,声线居然开始颤抖了起来。
“凌悠然,你是不是,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凌悠然一怔,这是谢景熙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
一瞬间,到嘴的话不自觉便咽了下去,再开口时,居然有些艰涩。
“重要吗?”
“重,要,吗。”谢景熙将这句话一字一句拆解开来,最后竟生生的嚼出了满口血腥。
他抬手缓缓抹掉唇角沁出的血色,竟诡异的平静了下来。
凌悠然太阳穴一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察觉的到,谢景熙现在十分危险。
倒也不是害怕,毕竟真的打起来再来十个谢景熙她照样能揍趴下,但她就是不想和他动手。
屐底碾过枯枝落叶的声响传入了谢景熙耳中,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终于起身面对她。
只是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变得喑哑:“你当真甘心吗?”
凌悠然终于皱了眉:“你发哪门子疯?”
“我在此处等你,是因为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起伏,却莫名让凌悠然炸开了一身汗毛。
然后,她就听到了噩梦般的一句话。
“刚才,我用的是你的生辰八字。”
凌悠然猛地攥紧了手,如困兽一般红了眼,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所以呢?”
谢景熙猛地向她踏出一步,近乎面贴面的,一字一句道:“当年究竟是谁换掉了你的生辰八字,谁害的你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你当真不知吗?”
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清晰的碎裂声,那些她刻意回避的,不愿面对的,终于被人亲手揭开,血淋淋的摊在了阳光下。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混在一起,几乎造成了缠绵一般的错觉。
可是他们的眼神却一个比一个冰冷,全然没有半点旖旎的意思。
怒意叠加在心头,凌悠然突然觉得自己对谢景熙真的是纵容的过了度。
于是她冷冷一笑,不无嘲讽道:“与你何干?”
谢景熙并没有同她争执,只是坚持把话说完:“即便如此,你也能心甘情愿的去死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色间再也没了迫人的凌厉,倒像是绝境之中抓住了一根脆弱不堪的救命稻草,一头是渺茫的希望,一头却是彻骨的哀切。
凌悠然下意识的别开眼,简单的重复了一个事实。
“寒毒无解。”
她揉揉眉心,疲惫不堪道:“事已至此,都不重要了。”
“那林简呢?”
谢景熙的声音再次响起,无疑是在平地上扔出了一记惊雷。
凌悠然猛地抬头,加重了语气重复道:“我已经答应太子离开了。”
谢景熙只是平静的陈述道:“盯着你的人,可远不止凌谨睿一个。”
凌悠然被他一句话点醒,但是很快便质疑道:“不对,这么短的时间,凌怀恪应该来不及部署才对……”
话音戛然而止,一种近乎荒谬的可能突然在她心头盘旋而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