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之前,凌悠然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么一天。
只是时至今日,到底是生出了几分惘然。
胸前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常年病痛,多少也算半个大夫,自然分辨的出,谢景熙给她的伤药里唯独没有一味是镇痛的。
这份细心近乎残忍,终归是让她生出了几分怨怼。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泄愤吗?”
这句话并没有多少锋芒与杀机,反倒是一把苦水烧透了死灰,梅疏影只品的出只言片语,竟也觉得伤情。
于是他揭了面巾,露出了那张尚算熟悉的面孔。
“我知道王爷如今心绪难平,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局面了,今日之行除了我,没有人会希望王爷活下来的。”
凌悠然只是一记冷笑:“你又怎知我不想死?”
梅疏影只好再退一步:“王爷心比明月,目力所及之处自然是不惹尘埃,可惜举世之间大多是浊物,权衡利弊已经算个不错的归宿,妄谈礼义廉耻未免有些太过天真了。”
说到这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不介意把话说的难听一些,今日之后,王爷真的相信,倘若王爷有所差池,这世间还有人能护得十一公主无恙吗?”
凌悠然的眸色骤然一凉,几缕杀机近乎失控般的溢散开来。
梅疏影也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然算不上君子,不过他也知道凌悠然对他想必不会有太多的耐心,唯有直白卑鄙一些,今夜之事或许还有几分转机。
凌悠然暗骂一声,已然明白终归是自己城府太浅,人人尽知凌珞曦是自己的软肋,这等同于将她置于众矢之的。
今日之事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倘若不是他们算准了自己会替凌珞曦挡刀,便不会有这样一个死局了。
只是,龙有逆鳞,何况她凌悠然,本就是一身反骨。
“所以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梅疏影不避不让,一双澄澈分明的眼中尽是坦荡:“臣想求娶王爷。”
凌悠然倒是不恼,反倒觉得有趣:“你可知娶了我,此生便与仕途无缘,我倒是不知,你何以对我情根深种到了这种地步。”
她顿了顿,似是惋惜道:“依照你的才情,明年的三甲必然能有一席之地,何苦这般想不通呢?”
梅疏影闻言只是轻笑,随手掸了掸白日里的那身黑衣。
那一刀虽然刺的干净果决,他身上却还是残留了血迹,加上白日里的磋磨,自然的又沾了些泥尘,梅疏影打理了半天,终归还是徒劳无功。
“陛下任命安乐王暂代大理寺少卿时王爷也在场,不知可还记得安乐王当时说过什么?”
凌悠然面露不屑,谢景熙嘴里当然全是鬼话。
梅疏影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兀自继续道:“陛下说,折狱祥刑,要的就是他的清白无垢。”
“今日疏影就做一回夜郎,轻狂些说,梅家这些年轻人里,就算圣上垂怜,能在科举中争名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说句大不敬的,日后梅家在朝中的势力想有所延续,这副担子必然会压在我身上。”
凌悠然只觉得有些好笑:“这不是好事吗?”
“这并非我所求,亦非一个清白无垢的读书人所求。”
“若我十年寒窗一朝为官,那便只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不是为一家之兴衰徇私枉法。”
他似乎有些激动,虽然已经极力在保持平静,尾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凌悠然听得有趣,顺手敲起了石桌,破天荒的想同他多说几句。
“其实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建宁十四年,祖父同郑国公在嘉阳关争夺百亩良田,郑家财大气粗,于是高价从佃户中收走良田,祖父气不过,直接水淹良田,百亩良田在几日之内沦为荷塘,陛下龙颜大怒,将祖父罚俸入狱半年才作罢。”
见梅疏影皱眉,凌悠然反倒越发觉得有趣:“若是我没记错,当时的你,还曾血书劝谏过祖父吧?”
梅疏影抿了唇,显然是经年的怨气。
凌悠然忽然沉了脸,冷声道:“可你知不知道,这百亩良田之下,藏的是一座铁矿!”
“嘉阳关之外,是常年游猎兵强马壮的金国人,边疆将士们枕戈待旦,日夜严防死守,依旧震慑不住金国人的狼子野心,这些年,边疆何曾有过太平日子?”
“铁矿开采不易,运输困难,王都鞭长莫及,一旦消息走漏,金国人必将不惜一切代价抢占铁矿,从而挥师南下,你觉得到时候从边疆到王都的百姓,有哪一方可以不受战火牵连?”
“所以水淹良田,一则是壮士断腕,将铁矿的秘密瞒下,二则是为了建造边防,若有朝一日金国来犯,朝中尚可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可我问你,如果没有梅家,谁可以不动声色将这件事解决?如果没有郑家,这百亩良田的佃户门,又哪里可以得到安身立命的救命钱?”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靠的可不只是一颗丹心,一腔孤勇。”
凌悠然的话宛如一盆冷水,瞬间便让梅疏影脸色惨白。
良久之后,他终于苦笑出声:“如此不是更好,证明我如今的道路,并不算错。”
“可我并不想答应你。”
凌悠然淡淡道:“如你所说,虽然你并不适合入朝为官,但是显然已经成了梅家唯一的选择,若是折在我手里,祖父恐怕不会轻饶了我。”
这回轮到梅疏影失笑了:“没想到王爷竟然如此大度,即便是险些命丧黄泉居然还想着同梅老重修旧好,只是恐怕纵然王爷宅心仁厚,梅老也不敢信吧。”
“他总归是我祖父,”凌悠然并不松口,“作晚辈的,哪里敢跟长辈置气。”
梅疏影无奈,只好妥协道:“这件事是疏影的错,害王爷为难了,不过疏影既然选了这条路,那自然是做好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的。”
凌悠然终于满意,吩咐道:“那就打断他的腿吧。”
梅疏影自嘲一笑,比他预计的后果已经好太多了。
解决完梅疏影,凌悠然便打算回去休息,只是出了院门的时候,突然驻足喊住了绥棱。
“护国寺的日子清苦,安乐王身娇肉贵,肯定吃不得这种苦,明日你去给他送些吃穿用度,务必面面周全。”
绥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不一向对谢景熙避如蛇蝎吗?
但他还是尽职的回道:“属下会注意掩人耳目,不会让他人发现的。”
“不必,”凌悠然目露寒光,“就要大张旗鼓的送,人尽皆知才好。”
她凌悠然向来睚眦必报,谢景熙既然敢算计她,那就必须从别的地方补偿回来!
护国寺
白日里见了血光,谢景熙便识趣的不去冲撞佛祖,而是在寂荼的安排下住进了一处偏房。
司逸进来的时候,谢景熙正在沐浴。
令人惊讶的是,与他潋滟容颜相对的是,他的肩颈之下,居然密布着各种狰狞可怖的疤痕,鞭伤,刀伤,烙铁烫伤……每一寸每一处都让人心惊胆颤。
丑陋的疤痕,与原本细腻如白瓷般的肌肤相对,两厢对比之下愈发的显得鲜明惨烈。
司逸垂下眼,暗自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谢景熙沐浴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这个时候的他心情会差到极点,所以他们一般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但是白日里他已经吩咐过让自己回来之后第一时间禀告,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如主子所料,今日刺伤宁王的,正是梅疏影。”
谢景熙嗤笑:“孤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说他愚蠢,他让这盘死棋绝处逢生,说他聪明,他却把算盘打到了不该打的人身上,为自己选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当真是有趣的很啊。”
司逸虽然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听出了一层,于是忍不住疑惑道:“今日凌悠然本是个必死之局,主子又为何要救她?”
谢景熙懒散道:“梅家这么急着杀凌悠然,一则是凌悠然有意让权再无利用价值,二则是因为陛下前些日子态度暧昧,梅家急着表忠心罢了,可他们忽略了一点。”
“只要梅逸然在边关一日,陛下便决计不可能杀她。”
司逸瞳孔微震,当日梅逸然能从今上手中拿走兵权,靠的可不仅仅是梅振岳的退位,更重要的是,他和前任皇太女的女儿凌悠然。
或者可以更直白一些,梅逸然不过是代掌,这兵权早晚有一天要回到凌悠然手上。
纵然当今圣上并不想让这一切发生,但天昭立业之本向来如此,即便是他有心让凌悠然早早的过世,也断然不会做的如此明显。
谢景熙的声音还在继续:“陛下将计就计,一是为了趁机收回梅家私兵,二是为了进一步弱化凌悠然同梅家的关系——凌悠然如今在王都的势力,要么做一个孤臣,要么就做一缕孤魂,三就是我这护国寺一行,一石三鸟,我们这位陛下,可从来不犯糊涂。”
“不然你觉得,若非是陛下授意,我为什么会去救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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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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